即使被噩夢驚醒,大不了去校場砍一夜草垛。
「感覺將軍好像不一樣了。」
「將軍的馬術似乎比從前精進了。」
這幾日我從躲在營帳裏到習慣了跟將士們圍著篝火大口痛飲,勾肩搭背,恐怕我換回去了,綠珠紅玉也認不出我了。
我也不記得幾次抱著長刀,一身血汙沾床就睡了。
彼時太陽還未完全落下,金色的餘暉照耀在銀光冷冽的雪山上,點破了半山的鴻蒙雪氣,耀目的金色溫柔地依偎在這萬仞寒芒之中,極目凜冽色,一點繞指柔。
自己多久沒看過這般開闊的景象了?記不清了。
從前囿於後宅瑣事,被摁著頭抄了幾十遍《女德》《女誡》,自己都快忘了當初北荒跑馬的日子了。
我忽然想起來,當初我是想過一輩子在馬背上,和照夜她們相依為命,做個馬廄裏的老姑娘,白日放歌,夜晚看星的。
這樣的日子,真的很痛快。
有時從馬背回過神,我甚至懷疑那四年後宅的光陰,真的存在我的生命裏嗎?
夜晚,營帳篝火劈啪作響,酒杯相撞,濺起琥珀光,將士同樂,擊鼓作歌。
「等打完仗,你們想做什麼啊?」楊昭溪仰頭灌下一杯烈酒,如飲下一口碎冰,北荒寒冷,要靠烈酒取暖。
「瘦鴉你呢?打完仗幹嘛?」元雀好奇,與瘦鴉搭檔這麼些年,也沒聽他說過今後的打算。
「最少也是封萬戶侯吧?到時候我就蓋個山莊,裏面養著一群能人異士,到時候天下動盪,我大手一揮,佑我南國!」
「犯聖上名諱,領十軍棍。」南國皇帝名諱帶一祐字,我借著火光,朱筆圈點兵書,忽略瘦鴉誇張的慘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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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雀你呢?」
「自比臥龍雛鳳,尋個山野隱居,帶兩三個童子....」
「都隱居了你還六根不淨?一個不夠,還帶兩三個?」瘦鴉瞪大眼睛,一臉鄙夷。
「帶兩個灑掃童子!」元雀被氣得七竅生煙,「總不至於隱居了我還要自己倒夜壺吧?」
「在理。」我點頭。
「那剩下那個幹嘛?」瘦鴉笑得一臉蕩漾。
「看著狗,省得他無事捉耗子。」元雀微笑看著瘦鴉。
「狗還會捉耗子?」瘦鴉覺得新奇。
「你不也會多管閒事嗎?」元雀微笑不改。
可憐瘦鴉並沒聽出弦外之音,估計半夜他才會從營帳裏傳出一聲氣急敗壞的怒吼:「龜兒元雀坑老子!」
「你呢?」楊昭溪偏過頭去看我。
我手中的筆微微一頓。
是啊,我幹什麼呢?徐子儀要娶萱夢姑娘,而我那時真是子然一身,沒有去處了吧。
「先說你。」我反問楊昭溪。
「我知道!」瘦鴉壞笑著,「我們楊小將軍一定要在北荒收容那些遺孤開個善堂,你別看他看起來人模人樣,國公府家的嫡孫,可兜比臉乾淨。」
「他連喝酒的錢都掏不出,就喝點便宜的白燒。」底下人附和。
「那我過去給楊副將打下手。」我笑了笑。
「當真?」楊昭溪急切地看著我,又意識到自己太急,慌忙坐定,「我就是問問……」
楊昭溪有很多我看不懂的地方,從第一次見他溫柔謙和,像個恭敬有禮的弟弟,到後來他愛而不得持刀威脅,像個小瘋子,到現在總跟在我身後,處處留意,當我看他時,他還假裝沒在看我。
我曾經懷疑楊昭溪看出來了什麼,又不太可能。
回想那天楊昭溪把刀抵在我脖子上,逼著我自證。
「你到底是什麼人!」楊昭溪戒備地看著我,「把衣服脫了!」
我知道他不是在開玩笑,我一咬牙,慌忙解開上衣,反正是徐子儀的身子。
楊昭溪看了看我右臂的傷口,疑慮消了一半。
那傷口是他為徐子儀擋下的,徐子儀和我說過,他欠楊昭溪一條命。
楊昭溪用自己的左肩替他擋了那支本該射在他胸口的箭,所以左臂有舊疾,陰天下雨很難捱。
傷口做不得假,所以他不可能發現,更不可能往互換身子這方面想。
「當真。」
聽我這麼說,楊昭溪靠著營帳不去看我,隻偏過頭飲酒,大約是酒太烈,他的耳尖微微紅了,直蔓延到眼梢,一抬眼看到我在看他,又慌得一口酒嗆在喉嚨,他幾次想憋住,卻沒忍住,劇烈地咳。
..…果然還是個少年。
隻是我沒想到這一句當真,險些釀成了大禍。
除夕這夜,楊昭溪一人偷偷去了笑屍山。
除夕夜,趙族有祭祀山靈的傳統,這一日暮璃要作為王位繼承人,獨自在笑屍山上的山洞守一晚。
楊昭溪想得很簡單,擒賊先擒王,綁了暮璃作質。
可他輕敵了,族祭祀的習俗歷年來慣有,哪有人真得手了?連徐子儀的父親當年也想過偷襲。
可雪夜環境惡劣,族部落馴養雪狼同山,雪狼嗅覺極敏,山善啼,雪山中倘若聽見山叫,便如閻羅敲鐘一般,三更急催命,意識薄弱之人聽不得山叫聲,在雪山中被凍得七葷八素,再聽上這山魍啼哭,便會生出幻覺,一件件脫去衣服,在雪地裏凍成笑屍。
笑屍山,因此得名。
暮璃何等狡詐,山開路,雪狼巡夜,將山洞外頭圍個密不透風。
這一日天氣極差,密匝的陰雲濃得化不開,白晝如夜,不見天光。
白日不曾落點滴雪花,像是在夜晚醞雲釀著一場暴雪。
楊昭溪遲遲未歸。
「將軍,夫人給您的信!」
「先放著吧。」
無非是催我早些回來和離的話,看了也隻會讓人心煩。
我突然發現自己變了,從前我天天盼著徐子儀的書信,他一句話就夠我拆開來,翻來覆去地看,如今我好像不在意了。
「我得去救他。」
照夜自小在笑屍山跑,它熟悉路途,這種天氣隻有照夜能入山。
「你安頓好將士們,好好過個年。」我叮囑元雀,「照我所說,穩住軍心。」
雪下大了,蒲團大的雪花如刀片割人臉,越往雪山深處,照夜越焦躁不安。
我聞到了濃鬱的血腥味,來自半山腰的雪洞。
一地狼屍,我用手一探,屍體尚溫熱。
照夜似乎聞到了什麼,一路狂奔。
遠瞧見半山腰雪洞口,楊昭溪用長槍死死壓制著暮璃,他滿身是血,幾乎瞧不出人樣。
暮璃冷笑一聲,吹了舌下骨笛,骨笛是特製的,幾乎無聲,在這樣的雪山裏不能有尖銳的哨聲,雪崩會要了人的命。
詭異的是,雪驟時停了,月亮升起來了。
遠遠地聽見了一陣陣幽怨哭聲,聲如嬰孩如泣婦,聽得人心中動盪,似笑屍山上無數怨鬼,掙扎著從雪下爬出,索人性命。
是山趙!
即使不被山趙攝魂,山趙力大無窮,還聽暮璃驅使,若把他們引來,後果不堪設想!
楊昭溪的神智已不大清醒,他與群狼搏鬥已是精疲力盡,山趙一哭,便是催命符。
暮璃趁楊昭溪神志不清,摸到了長弓,他想用弓弦勒死楊昭溪。
照夜焦急地嘶鳴一聲,這山洞生在峭壁上,她尋找不到下山洞的法子。
情勢危急,我卻管不了那麼多,從斷崖上跳下,壓斷的雪松和石子擦在我的臉上,火辣辣的痛。
細碎的石子從我手邊滾入萬丈深淵,粉身碎骨。
我趁勢捉住暮璃的腳,他手上長弓用力地砸著我的手臂,我咬死了不放手,到底還是個少年,又不比徐子儀這幅身子練得精壯,他被我手臂勒得背過氣去。
我不敢大意,手嘴並用,使弓弦捆了他的手,卸了他的骨笛。
我緩過勁,靠在雪洞內大口喘著粗氣,從手臂到肋骨都是鑽心的痛,看來應該是被砸斷了幾根骨頭。
「瘋子!」暮璃緩過勁,金色的鷹眸死死地瞪著我。
我撐著最後一點力氣,撐著楊昭溪靠在我肩膀上,一遍遍喊他:
「昭溪,醒醒。」
他脫力地靠著我,一仰頭擦過我的唇,少年的嘴唇乾燥滾燙,叫我心上起驚雷。
夢中的他喃喃道:
「瓊月姐姐…..」
這一聲瓊月姐姐,叫得我如遭雷擊。
他……叫我瓊月姐姐?
他認出我了?!
「笑死,你捨命救他,他卻惦記你的夫人。」暮璃嘲諷。
「你知道我夫人?」
「聽一個女人說起過,很無趣,留不住夫君的心。」
我心中警鈴大作:
「哪個女人?」
「我的妾室,萱夢。」他挑釁地笑笑,試圖從我臉上看到一絲怒意,「聽說她前陣子跟將軍交情匪淺啊。」
「哦。」我不鹹不淡地應了一聲,忽然發覺自己的心裏已經沒有任何波瀾了。
無論是當初破壞我和徐子儀的萱夢姑娘,還是徐子儀這個名字,都不會叫我的心上有什麼動靜了。
還不如楊昭溪那一聲姐姐來得刺激。
「你不恨?」暮璃顯然不甘心我這麼平淡的反應。
「恨恨恨,我恨死了,行了嗎?」我靠著牆壁,隻覺得自己渾身都發燙。
「這弓上頭淬了毒,你會死的。」
「那就死了吧。」我隻覺得自己頭越來越重,經歷了這麼多,生死忽然也不算要事。
沒想到聽我這麼說,楊昭溪醒了。
他看我半邊身子已經不成人樣,眼圈立刻紅了。
「你不是早盼著我死麼?」我歎了口氣。
這人真奇怪,當初恨徐子儀恨不得殺了他,如今看他落魄了,倒紅了眼。
他哽咽著說不出一句話,我半邊身子如爛肉一般,他想施救也無從下手。
人到瀕死時,五感異常敏銳,我意識飄渺時,聽見了很遠很遠以外的馬蹄聲。
也許是趙族的援軍到了吧。
我掙扎著掏出懷裏的白玉美人梅簪子,這簪子觸手溫潤,精雕細鏤。
從前徐子儀折了北荒的梅花,二月春色融,我們牆後私會,我站在牆頭仰頭瞧他,他高頭大馬俯下身,笑語盈盈地為我簪一支帶著北荒雪水的美人梅。
像極了詩裏說的:
「牆頭馬上遙相顧,一見知君即斷腸。」
可惜當初隻聽上半句,元宵我不顧一切同他出奔,私定終身,因出身卑賤被他家眷詆毀擠兌,我的少年郎也終於厭棄了我,舊日青梅竹馬落得如此下場。
一時唏噓感慨萬千。
我將這簪子在山壁上狠狠一敲,玉斷兩截,我遞給楊昭溪半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