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兄長相依為命十三年。一朝少女心事敗露,他面露嫌惡,淡淡地吐出「惡心」二字,從此再不許我喊他「哥哥」。
他登基為帝,第一道聖旨是命我替他的心上人前去和親。
後來他帶兵圍城,大破敵國,要帶我回家。
我一身喪服,隻輕聲地說:「陛下請回,此地沒有您的妹妹,隻有喪夫的南弦王妃。」
1
清晏殿外的空氣中還餘有淡淡的血腥味兒,我跪在一片血跡之中,垂眸看著一塊染血的碎玉。
這碎玉,是五公主的。
那孩子剛過了四歲生辰,總愛坐在我的懷裡編紅繩。
蘇懷安踏著碎步從殿內出來,弓著腰勸我:
「公主,皇上向來心疼您,隻要您服個軟,想要什麼還不是隨您自己的意思嗎?」
我已經跪了半個時辰了,這是蘇懷安第七次出來勸我。
於是我抬起眼,再次重復了那句話:「我要留下來。」
「哎喲,我的公主啊!」
蘇懷安急得團團轉:「這麼個破地方,您留在這兒幹嗎呢?!咱們大周要什麼沒有?!」
是,大周比大燕要繁榮得多,也熱鬧得多。
我從前最愛熱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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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走。」我輕輕地搖了搖頭,低聲說,「你告訴他,我不走。」
赫連識還在這裡,他也愛熱鬧。
如果連我也走了,他又該怎麼辦。
蘇懷安無法,隻得進去通報。
我便又垂下眼,看著地上的血跡一點點地浸到土裡。
這裡有很多人的血。
燕皇的,燕皇後的,貴妃的,伶嬪的,五公主的,三皇子的……
再多的,我便記不清了。
2
暮色蒼茫,我已經不知道自己跪了多久。
膝蓋鉆心地疼,我咬牙默默忍著。
殿前忽然傳來重甲與刀劍的錚鳴聲,我下意識地抬眼,看見染血的戰靴停在我的面前。
「還想留在這兒?」那人聲音平淡。
我低下頭,漠然回道:「是。」
「繼續跪著。」他冷冷扔下一句話,沒看我一眼,毫不猶豫地便走進了夜色裡。
他很忙。
他剛破了燕國都城,有很多事都等著他處理。
暴動的流民、誓死不降的百官,還有城外死去的士兵的屍體。
他們說,赫連識也在其中。
他們說,赫連識武藝不精,竟被大周一無名小卒一箭穿心。
我不信。
赫連識常說自己福大命大,他怎麼可能會這麼輕易地死掉。
我不信他死了。
我要留在燕國找到他,就算是屍體。
3
夜漸漸深了,我的膝蓋已經全然沒了知覺。
「參見長樂公主。」
周圍的侍衛皆下跪行禮,我抬起眼,看見自殿內走出一個穿著白裙的女人。
和我的一身狼狽不同,她清麗似枝頭的白梔。
長樂,長樂。
我在心裡默念她的封號。
「容卿見過公主。」她施施然向我行了一禮。
我垂下眼,保持沉默。
「公主,您還在怪奴婢嗎?」
她換了以前的自稱,手裡緊緊攥著帕子,面上帶了幾分委屈。
見我依舊一臉冷漠,她蹲下身,平視著我,微微勾起唇,道:
「公主,您怎麼這麼不聽話呢?陛下好心來接您,您就該乖乖和我們一起走呀。」
「你是在教本宮做事嗎?」我望向她,淡淡地吐出她以前的名字,「小翠。」
「小翠」這兩個字,幾乎包含了她所有不堪的過往。
李容卿的面容有一瞬間的扭曲,她輕笑著握住我的手,低聲道:
「你真以為陛下想接你回去嗎?不過是迫於前朝壓力,不過是為了保全善名。
「我的公主,陛下明明確確地對我說過,他覺得你惡心。」
她似乎覺得這樣就能激怒我。
但她錯了。
我在燕國待了三年,早就不是以前那個會把孺慕當作欽慕的小姑娘了。
我把手抽回來,打量了她一眼:「小翠,你還是沒有長進,仍像以前一樣——愚蠢、自以為是。」
看人的面具碎裂是很有趣的一件事。
就像現在這樣。
我看著李容卿死死地掐住自己的手,面容扭曲,竭力維持住體面。
「李京儀,你到底還有什麼可驕傲的?」
她譏誚地看
著我,說:「被兄長強令替自己的丫鬟和親,現在又成了個寡婦。
「李京儀,我真可憐你。」
我輕輕笑了笑:「你該可憐你自己,下意識地下跪的毛病到底何時能改掉?小翠,你的奴性真是深入骨髓。」
李容卿臉色一白,倏然站起身,死死地盯著我,恨意不加掩飾:「李京儀,咱們走著瞧。」
我拍了拍衣擺上的灰塵,並不搭理她。
她拿我無法,隻得恨恨地轉身,又進了清晏殿。
4
李容卿走後沒多久,我身後由遠及近傳來一陣腳步聲。
我知道來人是誰,便垂下眼等他走過去。
腳步聲卻停在了我的身後。
我能感覺到他落在我身上的視線。
冷沉,漠然。
和十六歲後我印象中的兄長形象十分貼切。
「想清楚了嗎?」他站在我的身後,淡淡地問。
「想清楚了。」
我說:「我要留在燕國,守著赫連識。」
他譏諷一笑:「好,真是朕的好妹妹,真是大周的好公主。」
「皇上。」
我輕聲提醒他:「三年前,您已說過,再不會拿我當妹妹。」
「你再說一遍。」他的語氣中已然含怒。
我毫不畏懼:「皇上,您說,李京儀與李廣白再無任何關系,您不會再管我的死活。」
他大跨步走到我的面前,厲聲道:「我若是真不想管你的死活,今日便不會出現在這裡!」
我反唇相譏:「你若是真管我的死活,便不會讓我替李容卿嫁來大燕。」
他沉默半晌,喉嚨滾動,終究還是軟下聲音來:「跟哥哥走,以前的事,我可以既往不咎。」
「既往不咎?
「如何既往不咎?!」
我的眼淚倏然流下,嘶聲吼道:「如果我死了呢?如果我死在了燕國呢?!」
寒風呼嘯而過,吹起李廣白的將袍,他沉默地佇立在原地,張了張嘴,卻隻吐出一句:
「抱歉。」
我挺直脊背,重重地磕了一個頭:「陛下若真心懷有愧,就讓京儀留下吧。」
「李京儀!」
他驟然暴怒,拔出腰間佩劍指向我的咽喉,切齒道:「就這麼喜歡他?」
5
就這麼喜歡赫連識嗎?
是。
我很喜歡赫連識。
被迫和親時我十七歲,甚至從未出過皇宮。
那時我整日惶恐不安,甚至食不下咽,寢不安席。
到達燕國都城外時,我蓋著紅蓋頭坐在馬車上,外面是一陣陣的起哄聲。
「是王妃嗎?」
「王爺!快讓我們看看王妃漂不漂亮!」
「王爺心心念念的媳婦兒終於娶到了,哈哈哈哈。」
少年郎爽朗的聲音傳進我的耳內。
「都給本王滾一邊兒去!本王的王妃是你們能看的?」
而後,便是馬車簾子被掀開的簌簌聲。
我自紅蓋頭下看見一雙向我伸過來的手,幹凈修長,骨節分明。
他的聲音很柔和,帶著點點笑意:
「公主,你不要害怕,我牽你下去。」
你不要害怕。
這句話李廣白也說過,隻不過不是對我。
大燕與大周商定和親時,前朝不知為何商議的是將我的貼身宮女小翠封作公主送過去。
我本是想去替小翠求個說法,可小翠說,這是她自願的。
於是小翠被封為公主,李廣白為她賜名「李容卿」。
李容卿經常去御書房,甚至去的次數比我這個親妹妹還多。
有日我去為皇兄送自己親手做的糕點,卻在門外聽到李容卿低聲哭泣。
她說,她害怕,她不想去和親。
我那個向來沉穩冷肅的皇兄將她擁入懷中,細心安慰。
李容卿蜷縮在他的懷裡,哭得十分委屈。
長久的沉默後,我聽到我的皇兄說:「你別害怕,我讓京儀去便是。」
錐心之痛也不過如此。
我砸了手中的盤子,沖入御書房,瘋了一般地質問他為什麼。
李廣白似是不敢看我,隻說:「容卿身子不好,不易遠行。」
6
「不易遠行」。
好一個「不易遠行」。
我咬牙忍住眼淚,哽咽著問他:「我就可以了,是嗎?」
李廣白偏過頭去,不再看我,低聲說:「你先回去,和親之事朕自有分寸。」
李容卿流著淚跪到我的身邊
,柔弱道:「陛下,是容卿的錯,您不要為難公主了,容卿去和親就是了。」
「說了你見朕無需下跪。」李廣白親自扶起她,柔聲道,「你不必勉強自己。」
看見這幅場景,我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李廣白!」
我還是沒忍住眼淚,死死地盯著他,啞聲道:「你心疼自己的心上人,為何要拿我作喬?!」
「你在母妃的靈前發的誓,難道都已忘了嗎?!」
「放肆!」
隨著他的怒斥,耳光就已落到我的臉上。
腦袋中一片嗡鳴。
面前之人臉色陰沉,他指著大門,冷聲對我說:「滾出去跪著。」
我擦幹眼淚,挺直脊背,重重地磕了一個頭,隨後轉身出門跪在了傾盆大雨中。
那一跪,讓我病了好久。
我沒等到李廣白來看我,卻等到了要我去和親的聖旨。
是李容卿來宣的旨。
她居高臨下地看著我,神色輕蔑:
「公主,跪下接旨吧。」
我扶著宮女的手,向身邊嬤嬤使了個眼色。
嬤嬤微不可察地點了點頭,上前便左右開弓給了李容卿幾巴掌:
「讓公主跪你,你算個什麼東西!」
李容卿被打蒙了,捂著臉大喊:「放肆!本宮也是公主!」
嬤嬤冷笑:「插幾根羽毛,山雞都敢裝鳳凰。」
我奪下她手裡的聖旨,看了幾眼,隨意地扔到地上:
「滾出去,讓他親自來和我說。」
7
李廣白沒親自來,聽他身邊的蘇懷安說,李容卿哭暈在了他的懷裡,他正忙著照看。
他雖人沒來,但讓人帶來一個口諭,讓我跪在自己宮門前,直到李容卿醒過來。
憑什麼?
我這麼想著,也這麼說了。
蘇懷安一臉為難:「公主,皇上現下正在氣頭上,等氣消了也就好了,他不會讓您跪太久的。」
「皇上可是您的親兄長。」
親兄長?
我哥哥才不會舍得打我,更不會舍得讓我跪在大雨中。
哥哥說過,他永遠會將我放在第一位,誰都越不過我。
「我不跪。」
我轉身進了宮,淡淡地扔下一句話:「你回去問問李廣白,他還拿不拿我當妹妹。」
若他有了心上人就忘了我這個妹妹,我去和親便是。
「李京儀!」
片刻後,宮殿大門轟然被人踹開,李廣白渾身濕透,眼眸通紅:
「你為什麼總是這麼任性?!」
「任性?」我嘶聲問他,「我乖乖去和親就不任性,任由一個奴婢踩在頭上就不任性,是不是?!」
「她現在是朕親封的公主!」
我厲聲打斷他:「我是你的親妹妹!」
李廣白驟然失語,似泄了氣一般:
「京儀,聽話一點,哥哥會護著你。」
護著我?
讓我替李容卿和親是護著我?
打我耳光是護著我?
讓我跪在大雨裡是護著我?
真可笑。
「好哥哥,你還是勸自己的心上人聽話一點吧。」
我冷冷道:「再有下次,我就直接殺了她。」
「放肆!」李廣白猛然踹翻了面前的桌案。
我歇斯底裡:「我就是放肆!有本事你就殺了我替她出氣!」
李廣白卻突然冷靜下來。
他寒聲說:「從此以後,我李廣白就當沒你這個妹妹。你依舊享長公主的尊位,但我不會再管你的生死。」
我輕笑:「哥哥,這些話你早就想說了吧。」
在我十六歲醉酒說出那句「我心悅於你」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