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已經登頂,為何還要俯首刻字,這面高臺是拿來讓人踩在腳下的,不該用來跪伏。
孟鐸喚她:“怎麼了?”
令窈回眸道:“先生,我不要你的玉筆了。”
說罷,她將玉筆擲過去,從袖中拿出一把匕首取而代之。
舅舅賜給她的第二把匕首,能削金如泥,亦能在堅石上刻字。
她繞過高臺留名的地方,徑直走向高臺上那一尊寫著“翡明總宴”四字的金石,金石高聳入雲。
若要留名,也該是留在這樣的地方。
她踮起腳,抬高雙臂,一刀一刀在石頭上刻下“鄭令窈”三字。
眾人驚呼:“她在做什麼!”
就連孟鐸也愣住,旋即回過神,上前一步,想了想,最終沒有邁出去,目光凝望,任由她肆意妄為。
令窈刻完名字,收起匕首,心滿意足,聽到臺下有人非議——
“她竟敢在翡明總宴的石牌上刻名?”
令窈雙手負背,雙眼微眯,睨視那人:“我連狀元都奪了,又有什麼不敢?你若不服氣,三年後再戰,贏了我,再張嘴說話。”
那人縮縮脖子,不再出聲。
天邊夕陽漸落。
令窈站在落日餘暉裡,一一掃視底下錦衣玉冠的男子們。供人尋歡作樂的女伎們早已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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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三三兩兩站在一團,有老有少,神色各異,目光或氣憤或羞恥,唯有少數敬佩。
令窈的視線停留在葉三身上,不由多看了幾眼。
這人生得平平無奇,唯獨一雙眼睛長得漂亮。
他該是比穆辰良略年長些,同鄭嘉和差不多年紀,她知道他的名號,是葉家大房嫡子,前頭有兩個哥哥。葉家在十二大名門中,是朝中為數不多保持中立的高門世家。
之前在場上,這位葉三公子比了第一局天算之後,就沒再繼續第二局。
與其做沒有勝算的事,不如早些退場認輸,也能留得尊嚴。他還算有自知之明。
葉三察覺到她的目光,先是一怔,而後頷首示好。
令窈神情淡淡的,眼皮一垂一闔,就算是回應了。
底下蘇家叔公請孟鐸師徒倆移步歡天樓慶賀今日奪元之喜。
孟鐸看向令窈,無聲詢問她的意願。
令窈才不去。
“我隻慕強者。”她接過孟鐸遞來的玉簪,徒手將散落肩後的長發挽起,松松簪在腦後。
她同孟鐸說話,冷漠無情的臉蛋有了笑容,瞬間化作玉面桃花。
少女獨有的嬌媚風流韻味不經意流露出來,小姑娘的天真作態與女子俏麗的嫵媚交融,軟軟嗔嗔的語調,更是聽得人心頭酥痒。
旁邊有人看呆了眼,哪還記得什麼被女子爭搶狀元之名的羞辱,所有的忿忿不平拋之腦後。事情早已塵埃落地,何必再揪著不放?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出於本能,有人上前獻殷勤,更有甚者,拿出玉佩相贈,以賀她登頂之喜。
令窈看都沒看,嘴裡拋下一句:“一群廢物。”
闊步離去。
第73章
出了翡明總宴, 連空氣都變得清香起來。
外面是一大片蔥綠翠林, 風裡映漾黃昏光影, 令窈回頭看身後的人。
孟鐸與山陽走在她身後不遠處。
令窈見周圍無外人,這才放下一身孤傲姿態,恢復小女孩作態, 往孟鐸身邊貼, 悄悄問他:“先生,我剛才是不是神氣過頭了?”
不等孟鐸回答, 旁邊山陽出聲:“何止神氣過頭,簡直就是囂張妄為,那幾個長者氣得吹胡子瞪眼,恨不得將你生吞活剝, 偏生你還說他們是廢物。”
令窈聳聳肩:“我說的是實話,他們本就是一群廢物。”
孟鐸道:“阿窈說得對,是他們技不如人, 活該被人奚落。”
山陽無奈嘆口氣:“先生, 你就慣著吧,遲早慣出事。”
令窈注意到孟鐸對她的稱謂,她已經不再扮男裝,他卻還是喚她作“阿窈”。她眸中簇笑,問:“先生, 方才你喚我什麼?”
孟鐸:“阿窈。”
“為何喚這個?”
“順口。”
“我習慣聽你喚我郡主。”
孟鐸沉思,半晌,張唇欲改稱謂:“郡——”
唇邊一張手捂住他, 入眸是少女春風笑面,她故作抱怨,得寸進尺:“先生真是無趣,怎能我說什麼就是什麼?”
孟鐸眼神低睨,似在相問,那你想怎樣?
他不說話,光用目光示人,骨子裡透出來的威儀,縱使她知他並未生氣,依舊渾身一個冷顫,趕緊松開手,將心底的話一五一十輕聲告訴他:“從來沒人喚我阿窈,先生喚我阿窈,我心中歡喜。”
孟鐸:“嗯。”
山陽嘖聲:“先生,以後喚我阿陽罷,好讓我也歡喜歡喜。”
令窈追著拍打他:“臭山陽,淨取笑我!”
馬車早在竹林外等候。
孟鐸問:“翡明總宴已遊完,接下來你想去哪?去臨南嗎?”
令窈追山陽追得氣喘籲籲,山陽躲到樹上去,她隻能罷休,回頭道:“先生,我們回家罷。”
“回家?”
令窈點點頭:“我想回家,今夜就啟程。”
“我們可以多在外面遊玩幾日。”他以為她一鼓作氣,贏了狀元之名,想要勤勉上進,連玩樂都不願,一心好學,又道:“學海無涯,不必急於一時。”
令窈眨著眼睛說:“可我想哥哥了。”
原來是為這個。
孟鐸不再多言,吩咐躲在竹林間的山陽:“山陽,去準備一下,今夜我們趕路回臨安。”
令窈俯身拾起腳邊一片細長翡綠竹葉,用巾帕包起,放進裝有平安符的荷包。
她不知道該給鄭嘉和帶什麼禮物,就用這翡明總宴的竹葉做他的禮物罷。
要是鄭嘉和知道,她不但來了翡明總宴,而且還奪了狀元之名,不知會說些什麼。以他那副病怏怏的樣子,也許會因為她的膽大任性咳得喘不過氣。
他最好誇她,不要責她,否則她三天內不再喚他“哥哥”。
孟鐸站在馬車邊喊她:“快上來。”
令窈回過神,不再想鄭嘉和,收好荷包,搭過孟鐸的手上了馬車。
翡明總宴。
隨著孟鐸師徒的離去,此次總宴最重要的一節到此結束,剩下皆是縱情歌舞的取樂。
大家各找樂子,第一次來翡明總宴的葉三不太習慣這種頹靡之風,和人一一告別之後,準備動身離開。
經過一處偏僻之處,撞見蘇七郎和蘇家叔公交談。
方才尚未和蘇家人告別,他踏出腳步,就要上前搭話,還未邁出去,就聽到蘇七郎咬牙切齒說:“叔公,他們實在欺人太甚!”
葉三下意識收回步子,直覺告訴他,蘇七郎嘴裡的“他們”定是孟鐸師徒倆。
他想起高臺之上意氣風發的少女,才貌雙冠,不拘繩墨,眉眼間的驕傲灑脫,誰都沒有,就隻她有。
那一股志得意滿的自信神情,安在旁人臉上,定要惹人生厭,偏偏安在她面上,不叫人討厭,反叫人由衷敬佩。
今日之前,他根本不知道,原來天底下還有這樣的女子,敢和男子同臺相爭,將勝過男子視作理所當然的事。
剛才在高臺之上,她輕描淡寫睨他那一眼,猶如恩賜,明明輕狂至極,他卻生出受寵若驚的情愫。
葉三嘆今日奇遇,聽到前方蘇家叔公的聲音落下:“當年孟鐸初次參宴,借的是我們蘇家之名,他一鳴驚人,從此平步青雲,攬盡天下好名聲,如今羽翼豐滿,卻恩將仇報。”
蘇七郎附和:“他今日攀借宸陽郡主,不將我們蘇家放在眼裡,此等忘恩負義之輩,叔公何必顧念當年舊情?”
蘇家叔公沉默半晌,道:“依你看,怎麼做?”
蘇七郎毫不猶豫:“殺了他。”
蘇家叔公不說話。
蘇七郎:“他區區一個寒門之子,難道叔公畏他?”
蘇家叔公道:“倒不是畏他,方才未能動手,是顧念其他人的性命,不想牽扯無辜,如今他已離去,即便身邊有侍從伴隨,我們多派些暗衛,拿下他不是難事,但是——”
蘇七郎明白他的擔憂:“叔公是顧忌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宸陽郡主?”
“畢竟是皇家寵兒。”
蘇七郎聲音一低,目中有異樣的亮光,“殺了孟鐸,活捉她便是,她生得美貌可人,不如由我——”
“放肆。”蘇家叔公理智尚存,“皇帝看重她,或許早就打算將她婚配太子,她小小年紀同孟鐸習得一身本事,勝過在場無數世家子,這其中未必沒有皇帝的示意,孟鐸可以殺,但宸陽郡主你想都不要想。”
蘇七郎不甘不願地應下。
葉三悄悄退後。
他不想得罪蘇家,但又不願放任不管。
思忖片刻,他快步走至自家侍衛長面前,耳語吩咐:“派幾個人,速速追上孟鐸,提醒他今夜小心刺客。”
夜色茫茫。
一輛馬車平穩駛進。
車裡,孟鐸將路邊食鋪買到的吃食遞到令窈手邊,琉璃淺稜大碗裡裝著她喜歡吃的雲英面。
此面以藕蓮百合以及各色果蔬混在一起,配以瘦肉爛蒸,以石臼搗細,用糖蜜蒸熟後再入石臼中搗,拌均勻後取出一團,待面變冷變硬,以刀切成一小段,沒有湯汁,極為精細,十兩銀子才得一碗。
自她出行,在路邊發現這種面之後,每餐隻吃它,一餐吃不到,就要抱怨。
或許是吃膩了,今日她沒有接過它。
孟鐸為難:“這段路走過去,得天亮時分才能到有人煙的地方,你勉強吃些。”
令窈伸出雙手,委屈巴巴:“先生,不是我不想吃,你伺候我一回,可好?”
她掌心好幾道紅印,指節處蹭破皮,又紅又腫,保養得當的指甲斷掉半節。
之前不顯痕跡,現在顯出痕跡,看上去格外觸目驚心。難怪她剛才皺眉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