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鐸笑著從袖裡拿出一隻玉筆,交到令窈手中:“第一次刻下名字時,我用的是它,現在贈給你。”
令窈拿了玉筆,試圖用指尖劃過尖銳的筆頭,尚未碰到,就被孟鐸攔住。
他扼住她手腕:“當心劃破手指。”
令窈抬眸笑:“先生心疼我。”
孟鐸不答。
四周忽然笑聲滿溢,眾人齊齊端酒向令窈慶賀,令窈坐著不動,孟鐸主動替她擋酒。
山陽有些著急,小聲同令窈說:“你倒是喝幾杯呀,怎能全讓先生替你喝?”
令窈才不想喝這些人遞來的酒,嘴上道:“先生千杯不醉。”
但其實她看見了,孟鐸將酒都倒進袖子裡。
真真是狡詐。
酒接完了,人們才紛紛散去。
令窈貼近,故意撈起孟鐸的寬袖,鼻尖蹭著嗅了嗅:“好香的酒味,先生的衣袍,怕是在酒裡浸過一年。”
孟鐸將一杯酒遞到她唇邊,令窈張開唇瓣就要喝,剛要碰到杯沿,他忽地將青盅收回,一飲而盡。
他似笑非笑地望著她,任她氣鼓鼓雙腮飽滿。
她眼神委屈,埋怨他:“先生吊人胃口,喂了酒又不讓喝。”
隔著帷紗,他忍不住伸手戳了戳她粉桃似的面龐:“為師替你擋酒,你不知感恩也就罷了,竟還奚落取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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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窈佯裝無辜:“哪有?我說實話而已,先生的寬袖本就被酒浸湿。”
他一隻手指順著帷紗緩緩下滑,撫過她的鼻尖,點了點:“還不是為了你。”
令窈咯咯笑:“那倒也是。”
她最終還是沒能從孟鐸手裡討杯酒喝,就連山陽也被勒令,不準給她酒喝。
這裡的酒烈得很,三四杯下肚,眼淚都會被辣出來,哪是她能承得住的?
登高臺前,舞姬助興,容姿上佳的女伎成群結隊而來,對著令窈又唱又跳。
恰逢孟鐸前去更衣,隻一個山陽在跟前,她樂得輕松自在。
有一個梳高髻穿桃紅雲裙甚至貼到她身上,輕佻地問:“小郎君,可曾嘗過女子的滋味?”
令窈不躲不閃,覺得新鮮好玩,聲音故作沙啞,反問:“嘗過又如何,沒嘗過又如何?”
那女子笑得更嫵媚,雙手勾過去:“若是嘗過,雲娘替郎君可惜,年紀輕輕就被人騙了身子,不知人間美味究竟是何滋味。”
女子輕解羅裳,竟是要當眾同她耳鬢廝磨,令窈愣住,這時方知惹了麻煩,連忙推開。
推不開,反倒被人佔了便宜摟住細腰。
“小郎君的身段,竟比雲娘還要婀娜嬌軟。”
令窈臉紅,向山陽求助。
山陽幸災樂禍的目光投過來,似在問她,好玩嗎?
令窈哼一聲。
眼看那女子的手就要伸進她衣裳裡,令窈急得不行,關鍵時刻,山陽終於出手。
他將她拎出來,亮出腰間利劍,無情冷漠對著人群一聲吼:“都給我滾。”
女伎們被他嚇得四處逃竄。
令窈松口氣,想到剛才女伎們的熱情迎合,問:“先生也被她們糾纏過嗎?”
“豈止糾纏,脫光了躺到榻上的大有人在。”
令窈耳朵豎起,試圖窺出點秘聞:“那先生他有沒有——”
山陽蔑她一眼:“先生不近女色。”
“男色呢?”
“一概不近。”山陽眼神疑惑,“你問這個作甚?”
令窈誠實回答:“我好奇嘛。”
“你好奇什麼?”身後傳來孟鐸的聲音。
她回頭一看,他已換下被酒浸湿的衣袍,換上一身绾色寬衫大袖,褒衣博帶,頭上的漆紗籠冠被一小支碧色簪铤取而代之。
君子翩翩,賞心悅目,說是風華絕代也不為過。
令窈貼過去:“翡明總宴人人奢靡放蕩,我好奇先生是否曾有一段風流韻事。”
“並非人人需要情愛的歡愉。”他清雋的面龐神情淡然,仿佛得道高僧看破世間紅塵,即便她早就從他嘴裡聽過相似話語,再聽一次,依然會為他清冷自矜的姿態感慨萬千。
她知道他不是無欲無求的人,情愛方面無所求,定在別的事上野心勃勃。
他嗅見她身上的脂粉氣,出聲問了句。
令窈將剛才被女伎們圍繞的事告訴他,孟鐸眉頭微皺,看向山陽:“你為何不阻止她們?”
山陽委屈,指著令窈:“是她自己要同人親近。”
令窈見勢不對,問:“先生,我做錯了什麼嗎?”
話音剛落,前方有人氣勢洶洶而來,為首的是與她同臺競爭的蘇家七郎,他身邊是剛剛那個同她親昵的伎子雲娘。
蘇七郎大聲嚷:“她是女的!孟家阿窈是個女子!”
眾人紛紛側目。
令窈一愣,恍然大悟方才孟鐸為何憂心。
那些伎子有備而來,並非故意同她鬧騰。
面對蘇七郎的質問,令窈很快冷靜下來,她正準備舌戰他,孟鐸站出來,將她護在身後。
“先生——”
“莫要擔心,一切有我。”
蘇七郎見孟鐸與令窈低聲細語,絲毫不見慌亂,越發氣悶,聲音洪亮:“此事不能兒戲!請新狀元入屋褪衣,自證男子之身罷!”
葉三攔住他,輕聲:“蘇兄。”
蘇七郎揮開他的手,一雙眼睛死盯令窈,不依不饒:“你戴著帷帽,又不肯出聲說話,若心裡沒鬼,何須如此遮掩?”
旁人見蘇七咄咄逼人,大概是喝醉酒了。眾人皆知,蘇七不達目的決不罷休,為免生事端,大家相勸令窈,讓她進屋褪衣,以便堵住蘇七的嘴,叫他無話可說。
令窈怎麼可能答應。
她要進屋褪衣,那就是羊入虎口。
孟鐸看向山陽,山陽心領神會,朝外而去,半晌後歸來,湊到孟鐸耳邊,說:“先生暗中布下的人已經準備就緒,隨時可以殺出去。”
別人有備而來,他們也是有備而來,先生從不做沒把握的事,這次敢帶郡主參宴,又助她爭奪總宴狀元之名,早就料到會被人為難。
一切盡在掌握中,即便郡主在總宴上闖出天大的簍子,也有先生為她善後。
令窈見山陽和孟鐸說話,以為是為她的事一籌莫展,她心中有愧,不願拖累孟鐸與山陽,正要扛下一切,聽見孟鐸問:“記得自己為何要參賽爭奪狀元之名嗎?”
令窈不懂他的用意,困局當前,他為何問這一句?
“記得。”
孟鐸伸手搭上她的帷帽,緩聲問:“是什麼?”
“我要讓他們都知道,女子也能是贏家。”
“對,就是這一句。”
話畢,孟鐸摘掉她頭上的帷帽,順手取下她束發的玉簪。
剎那,陽光照出少女一張出塵脫俗芙蓉面,烏絲如瀑,玉骨冰肌,稱是國色天香亦不為過。她生得明豔,俏生生的靈動,眼眸一抬一垂,無聲勝有聲。
眾人驚豔,就連盛氣凌人的蘇七郎也目瞪口呆,兩隻眼珠子怔怔地定在令窈身上。
令窈早就習慣這樣的目光,前世她得意於此,如今卻不喜歡了,因為她更喜歡比拼時他們被她打得落花流水時眸中的敬畏。
她不明白孟鐸為何要摘掉她的帷帽,若是她死咬不認,興許還能撐上一陣子,誰若敢扒她衣服,她就拿匕首刺誰。
孟鐸這時湊到她耳邊,低語:“為師知你心中所想,若不能以女子身份示人,奪下贏家之名又有何用?”
令窈耳根一紅。
他太聰明,竟窺破她打算在高臺上刻下真名一事。
她要讓鄭令窈三字永遠留在翡明總宴的高臺上,而非孟家阿窈這個假名。
她以為自己已經夠張狂,不成想,孟鐸比她張狂百倍,連遮掩都不曾,直接將她的身份公之於眾——
“她並非孟家阿窈,也並非一介隨從,而是我的徒兒,鄭家四姑娘,宸陽郡主鄭令窈。”
孟鐸冷凝的聲音字字清晰響亮,不容置喙的語氣讓她產生錯覺,以為他要捧她登基。
舅舅身邊的護衛也總是這樣用這種語氣說話,鏗鏘有力,而後便是底下不知情的百姓們高呼萬歲。
但此時她所處的境況顯然與舅舅不同,沒有人高呼萬歲,隻有人大驚失色:“原來是她!”
令窈下意識牽住孟鐸的袖角。
孟鐸拍拍她的手背,示意她不必害怕。
他輕聲提醒她:“他們皆是你的手下敗將。”
令窈愣了愣,旋即回眸睨視眾人,她昂首挺胸,微揚下巴,清麗的聲線如甘露湧泉:“是我又如何?”
“你好大的膽子!女子怎能參宴入賽!”
“你藐視禮法,必須嚴懲!”
“死罪能免,活罪難逃!”
被她容貌吸引的青年才俊們很快回過神,巨大的羞恥感使他們惱怒至極。
他們輸給了一個女子!
翡明總宴新狀元的位子,竟被一個小姑娘奪了去!
此等奇恥大辱,如何能忍?
面對眾人的憤怒,孟鐸不以為然,他甚至沒有多看誰一眼,薄唇輕啟:“人是我帶來的,要罰也是罰我,你們誰若動她一根毫毛,我必以命相搏。”
眾人遲疑,氣焰漸消。
難得見孟鐸如此維護一個人,連以命相搏這種話都拋了出來。
他雖非重臣,也非世家子,但他作為門客三千的名士,同十二世家往來遊刃有餘,大有自成一派的勢頭,天下無人不知孟鐸,寒門學子們更是視他為神仙般的人物。
孟鐸的地位舉足輕重,不亞於在場任何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