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一段距離,身後再無穆辰良的影子,鄭嘉和開口道:“好了,睜開眼罷。”
令窈眯開一條眼縫。
她原本是睡迷糊了,同穆辰良別扭幾下,逐漸清醒過來,此時窩在鄭嘉和懷裡,嗅他身上熟悉的蘭香,意識更加清明。
鄭嘉和腿腳不便,她既然已經發醒,就該自覺走路,而不是繼續讓他抱著。
可是她天性懶惰,不願走路,即便毫無睡意,也不想從鄭嘉和懷中離開。
令窈假裝自己被睡意困住,蹭蹭他,往他袍間埋得更深,囈語:“哥哥,讓我再睡會。”
鄭嘉和停在一株花樹前。
花樹盛放,瑩白似雪。風一吹過,花瓣颯颯灑落。
他伸手替她拂去眉心花瓣:“你已無睡意,何必裝睡。”
令窈被戳穿,不甘不願地睜開眼望他:“哥哥好無情,早知讓穆辰良送我回去,免我雙足受累。”
她無可奈何,作勢就要從他懷中起身,腦袋剛抬起,就被摁回去。
鄭嘉和揉揉她臉蛋,語氣寵溺:“我何時說要讓你自己走回去?”
令窈裝模作樣掙了掙,做出懂事乖巧的樣子來,說:“哥哥不嫌累嗎?”
“不累。”
“這把輪椅坐得住兩個人嗎?”
“坐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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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到這份上,令窈不再推三阻四,重新摟住鄭嘉和脖子:“這可是哥哥自己要來的苦差事,就算力不從心,也不能反悔。”
“嗯。”
令窈開心地欣賞滿目花樹盛景,她往後仰了仰脖頸,鄭嘉和及時託住她的腦袋。
她烏靈靈的眼瞳有繁星閃爍,花瓣旋舞,以及,一個白玉無瑕的鄭嘉和。
她忍不住伸出手,指尖輕輕抵上他的下頷,順著他幹淨利落的側臉線條撫過。
這樣好的鄭嘉和,不知道上輩子便宜了誰。
換做旁的男子,定會三妻四妾,可鄭嘉和不會。他挑剔得很,若是娶妻,定會守著那個人過一輩子。
他一生中最落魄無助的時間全都給了她,或許在她死後,他會對自己的娘子感慨,慶幸她死得早,不然有她這樣一位嬌縱的小姑子,定會鬧得他家宅不寧。
她自小騎在他頭上,要讓她對他的娘子低頭,她定是不肯的。
令窈想了想,覺得不對——
若她前世活著,或許她壓根不會允許他娶妻。
她深知自己劣根難改,即便被人毒死,得了這樣一個大的教訓,再世為人,也沒想過要謹慎度日。如果前世她繼續活下去,新皇要娶她,隻怕她尾巴都要翹上天,定會更加肆意妄為。
她知道自己的本錢在哪。鄭嘉和在她死前哭得傷心,她能做皇後還好,不做皇後,她定在他的將軍府賴一輩子。
一山不容二虎,將軍府有她,就不能再有主母。
令窈甚至想象得到她霸佔將軍府在府裡橫行霸道的模樣,那樣的情形,她光是想一想,都為自己臉紅。
她鄙夷自己,天底下再沒有比她更無恥的地痞流氓了。
鄭嘉和見她神思遊離,問:“卿卿在想什麼?”
令窈脫口而出:“在想你不得不縱著我的樣子。”
鄭嘉和一愣,眸中溢出溫柔笑意:“隻有縱著你,沒有不得不。”
令窈收起對前世死後的幻想,腦袋偏過去,貼在他心口處,低語:“你現在會,以後未必。”
“以後也會,我待卿卿,始終如一。”
鄭嘉和的聲音很輕,三句話,十二個字,聽得她耳朵發痒,心頭酥麻。
令窈莫名有些感傷:“以後我嫁人,哥哥娶妻,隻怕哥哥不會再記得今日之言。”
鄭嘉和語氣異常堅決:“會。”他又問:“卿卿想嫁誰?”
令窈搖搖頭。
嫁娶之事,是她再世為人之初最在意的一件事,如今卻不在乎了。
她可憐兮兮問他:“若我嫁不出去,又或是不想嫁人,哥哥養我一輩子嗎?”
鄭嘉和柔聲答:“卿卿想怎樣都行。”
她心中高興,想到他曾說過要帶她看遍萬裡山河,前世不信,隔了一世才願相信。
令窈一不小心將真心話告訴他:“我常聽先生說,自己不認命,就隻能讓別人認命了,哥哥願意為我認命嗎?”
鄭嘉和道:“願意。”
明知他隻是討她歡心,世事無常,以後怎樣,誰也說不好。可她就是樂意聽。
以後的事,以後再說,聽過好話,博得一時歡愉,也就夠了。
令窈小心翼翼回抱他,鄭嘉和的懷抱溫暖舒適,別說旁的女子,就連鄭令婉,她都不願同她分享。
待她及笄,便要同他分男女大防,再也不能享受他今日的溫柔。
鄭嘉和揉揉她皺起的眉頭,問:“怎麼了?”
她拿大逆不道的話問他:“世人為何設下如此多的禮法?”
鄭嘉和輕聲笑:“不知道。”
“人赤條條來到世上,死了也是赤條條而去,難道那些禮法還能跟到地府去不成?既然生而為人,就該無拘無束,怎麼快活怎麼來,隻要無害人之心,誰都沒權利品頭論足,不是嗎?”
“是。”他勾起紅薄的唇,望著她的眼神猶如望一輪清月:“卿卿為何突然說出這種話?這樣的話,是從孟先生那裡學到的嗎?”
“因為卿卿心中有許多事想做,這些事冒天下之大不韪,卻件件讓我快活。”她停頓半刻,答他後面一句:“確實是先生所教,不止這一句,他還教過許多句,句句令我心服口服,所以哥哥不能說他壞話。”
鄭嘉和沉思,方道:“孟先生是天下難得的夫子,有他做你師父,哥哥很放心,怎會說他壞話?”
令窈說出深埋在心裡的疑惑:“之前哥哥做我書童,日日到書軒齋陪我念書,雖然有心隱藏,但是我看得出來,哥哥對先生,既有敬佩之情,又有些許怨言。”
鄭嘉和平靜回應:“我與他往來甚少,相知甚少,談何怨言?”
令窈調侃:“哥哥對先生文章的主張甚是熟稔,先生才說一句,哥哥便已知道餘下全文,難不成是夢裡與先生相會,所以才得這般默契?”
鄭嘉和含笑,有意轉換話頭:“卿卿,今日為何不讓山陽送你,反而讓穆少爺送你回去?”
提到穆辰良,令窈全然忘了剛才的困惑,當即道:“是他自己要伺候我,難道哥哥也要像大伯父那樣,對我耳提面命?”
鄭嘉和捧過她側到一旁的臉,道:“卿卿一碰到穆少爺的事,格外躁動不安呢。”
他擒住她的力道雖輕,但她掙不開,不得不與他對視:“哥哥的意思是——”
“卿卿是不是愛慕他?”
他話音平淡,卻字字有力,令窈皺眉,覺得哪裡不對,可是又說不出來,隻得無視心中湧出來的奇怪感覺。
她輕聲輕氣地說:“才沒有。他總纏著我,上次又救了我,我隻能同他好一陣子,以後再遠著他。”
鄭嘉和忽然又問:“卿卿知道什麼是愛慕嗎?”
他沒頭沒腦地拋出這樣一句話,令窈覺得好笑,心中生出幾分倔強,不想被他看輕,撒謊道:“當然。”
鄭嘉和沒說話。
令窈偷瞥他,窺見他清俊眼睫目光垂落,似在沉思人生大事。
許久。
鄭嘉和才開口同她道:“卿卿,哥哥不喜歡你同穆少爺親近。”
他說著話,手指覆上她的側頰,他用巾帕擦過的地方,他又拿手輕揩一遍。
氣氛不太對。
她第一次從他嘴裡聽到,他不喜歡她做什麼。
換做換他人對她指手畫腳,令窈隻怕早就發飆,隻因面前人是鄭嘉和,她幾乎想都沒想就應下:“知道了。”
被鄭嘉和明令去做什麼的感覺太新奇,她甚至主動問:“哥哥,除了穆辰良,你還想讓我遠著誰?”
“你三哥哥。”
令窈溫熱吐息貼到他耳邊:“三哥哥腳上的傷太蹊蹺,是哥哥所為吧?所以才讓我遠著他。”
“是,也不是。”
“那就是了。”她為自己洞察人心的天賦感到欣慰,“難怪下午他用那樣的眼神看我,定是將我和你視同一丘之貉。”
鄭嘉和目光柔得能滴出水:“孟鐸將你教得太過聰明。”
令窈笑道:“我本就聰慧,他不過是打通了我的任督六脈而已。”
她擔心他爭不過鄭嘉辭,關切叮囑:“哥哥,無論你想做什麼,千萬不要傷到自身,一切小心為上。”
“嗯。”
兄妹倆說著話進了碧紗館,館外對著的廊檐黑瓦上,山陽停駐半刻,直至親眼看著令窈被鬢鴉接進屋裡歇息,他才回去復命。
書軒齋。
孟鐸斜臥涼榻,手裡捧本書,神態清冷自矜,寬袖翩翩,腰間玉佩流蘇垂至地上。
山陽抽過矮杌坐他對面,猶如孩童般撈起流蘇,指間環繞,道:“她從書軒齋回碧紗館,已將那條路走過無數次,先生何必派我暗中護送。”
孟鐸翻書動作稍稍停滯,很快恢復如常,道:“你怎麼那麼多話。”又問;“穆少爺有做什麼奇怪的事嗎?”
山陽扯謊:“沒有。”
孟鐸抬眸:“山陽,你不擅長說謊。”
山陽連一秒都撐不住,當即將穆辰良偷親令窈的事告訴他。
孟鐸丟開書。
山陽愣住,問:“先生,你不高興?”
“並沒有。隻是嫌穆辰良太輕浮。”
山陽嘟嚷:“先生又不是養女兒,他輕浮與否,幹先生何事?難道先生教郡主世間百事不夠,還要為她擇婿主持家事?”
孟鐸眸光黑沉,微挑眉梢。
山陽咽了咽,立刻改口:“先生青年才俊,怎麼可能有這麼大的女兒,是我口無遮攔,先生莫氣。”
他怨自己失言,絞盡腦汁阿諛奉承:“旁人七十歲尚能厚著臉皮娶十六歲新嫁娘,一樹梨花壓海棠,先生今年二十四,最多算黃花菜,啊不對,不是黃花菜,是——”
是什麼呢?有哪種花能形容先生呢?
書到用時方恨少,山陽急得滿頭大汗,幹脆拋出一句:“先生是花中之王,素有牡丹真國色,先生壯年,如同牡丹紅火,壓過海棠,情理之中。”
孟鐸哭笑不得:“越說越亂,你說七十老翁娶嬌娘的典故作甚,什麼海棠,什麼牡丹,我又不是要娶她,你慌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