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清亮的聲線悅耳動聽:“李胄,不得無禮,退下。”
李胄隻得坐回去。
少年俊俏的面容神情誠懇,翩翩然衝白玉仙子像抬手躬身作揖:“幽州穆辰良,問郡主金安。”
毫無半分不悅。
李胄睜大眼。
這哪裡還是家中那個驕傲不可一世的小霸主。這要擱幽州,誰家做出這等沒禮數的事,小少爺早就將人屋頂都掀了。
眾人面面相覷。
鄭大老爺一顆心放回去,看向穆辰良的目光裡又多了幾分欣賞。
不愧是穆家的孩子,夠大氣。
碧紗館。
令窈蹙眉:“他真對著仙子像問安了?沒生氣?沒鬧著要回幽州?”
“穆少爺彬彬有禮,對著仙子像鞠了禮。”鬢鴉無奈看向令窈:“穆少爺性子好得很,根本沒打算與郡主你計較。”
令窈煩悶至極。
穆辰良轉性了?他平時可是最受不得挑釁的一個人。今天竟好聲好氣地接了她的招?
令窈連懷裡的果食都不要了,踢了絲鞋趴到榻上:“他好什麼好!他最壞了!”
“郡主又沒見過穆公子,怎知他是好是壞。”鬢鴉揀起地上的果食,笑道:“郡主要不要去見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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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窈拿過引枕遮住臉,瓮聲瓮氣:“不見!”
有什麼好見的,一輩子不見最好。
然而她不去見,有人卻想來見她。
一連好幾天,穆辰良假裝從碧紗館外路過,伸長脖頸踮起腳探,守門的小丫鬟躲在門後偷看,他以為是令窈,也衝人家笑,羞得小丫鬟面紅耳赤。
令窈氣死了:“都是大伯不好,誰準他進園子住的!這是我的園子,我不給他住!”
話雖惱怒,但其實心裡卻並無多大波瀾。
前世原就是住一起。她沒有隨孟鐸念書,園子裡就她和穆辰良。他住在離碧紗館不遠的摘星樓。
有時候她同他拌嘴,不理他,不肯出門同他見面。他就在摘星樓放天燈,一盞盞天燈布滿夜空,燈影絢爛朦朧,勾得她心情愉悅。
鬢鴉知道她隻是嘴上發泄:“那我去和大老爺說,讓他將人趕出去?”
令窈高高噘嘴,悻悻然說:“大伯哪敢趕他,就連舅舅忌憚他家權勢,也未必敢趕他。”
鬢鴉假做憂愁:“那可怎麼辦?”
令窈哼一聲:“罷,住就住,我就當是施舍乞丐,給他一個容身之所。”
鬢鴉偷笑:“郡主大人有大量,真真是天下第一善人。”
窗棂外,小丫頭們又聚在院門後偷看。
令窈趿鞋,扭著腰肢往屋外去。小丫頭們一見她來,紛紛跑開。
開了一條縫的門,陽光透進來,在地上投下一道細長的陰影。令窈站在陰影處,悄悄往門後窺。
穆辰良就站在那。
白光融融,照亮他玉瓷般的臉。和鄭嘉和的沉靜不同,穆辰良生性張揚,就連穿衣服,也隻愛穿紅。
偏生他穿紅,好看得很。
猩紅,朱紅,玫瑰茜紅,杜鵑紅,灼紅,無論哪種紅穿在他身上,都能顯出一股英氣俊美的況味,叫人看在眼裡,相形自愧,再也不敢碰紅袍。
沒人比他更霸道,就連穿衣,也要讓人知道,天底下的紅就隻屬他一人,旁人都不配。
門後的人影窈窕纖細,半邊身子藏起來,手執團扇遮臉,隻一雙眼睛烏潤潤。穆辰良不由自主走近。
令窈一不小心對上他的眼眸。
黑亮,真誠,不加掩飾的期盼。
年少時的穆辰良,最擅迷惑人心。他金光燦爛的外表下,藏了怎樣一顆可怕的心,唯有她知道。
令窈揀起石子狠狠丟出去。
穆辰良猛地被砸了肩膀,抬眸再看,小院兩扇門已經重重關上。
再看不見小姑娘那雙清如皓月的眼睛。
穆辰良從未受過此等冷遇。
大半個月過去,他連她的面都沒見著。去家學裡,她抱病告假,平時就更見不到了。
她有意躲著他。
穆辰良盯著靴邊滾落的石子,心情鬱悶,抬腳踢開石子,怔怔站了會,又挪步將剛才踢開的石子拾起,用絲帕擦幹淨,裹起來放在院門前的石階上。
鬢鴉將裹了石子的巾帕帶給令窈:“一塊石頭而已,用這般名貴的金線蘇繡手帕裹起來,穆家小少爺真是個怪人。”
令窈拿剪子剪碎絲帕,攥起石塊就要丟,丟到哪都不順眼,握在手心,氣嘟嘟說:“留著下次再砸他。”
鄭家其他人隻當令窈是耍小孩子脾氣,不高興家中來了個比她更得勢的表少爺。她生悶氣,沒人敢去招她。
鄭大老爺更是吩咐下面的人,絕對不能在令窈面前提穆家小少爺,尤其不準鄭令清去令窈那邊挑撥。
他恨不得令窈就此安安靜靜地待著,足不出戶最好。
令窈又熬半月,實在熬不住。
她再悶下去,就要悶瘋。
前世被鄭嘉辭關起來的那兩年,在令窈心頭留下太深的陰影。那時她一雙廢腿,哪都去不了,鄭嘉辭也不肯讓她出去。即便是後來她學乖,肯放下身姿討好鄭嘉辭,鄭嘉辭願意帶她出門,香車寶馬,排場壯闊,她戴著帷帽坐在鄭嘉辭身旁,看底下的人豔羨她,但千萬般好,也比不得健步如飛想去哪就去哪的自由。
令窈晃晃腦袋,不行,她不能再在屋裡待下去。
憑什麼讓穆辰良霸著外面的海闊天空?
遲早要見面的,反正躲不過去,她為什麼要一個人悶在屋裡受苦?
得拉他一塊才是。
令窈坐到妝奁旁的杌子上,吩咐鬢鴉:“替我畫個鬼面妝。”
五月夜風和煦,不冷不熱,直至過戌時,月亮才緩緩從雲後浮出來。
摘星樓院子靠右,海棠芭蕉,松樹下一席漢白玉床,穆辰良斜倚靠枕乘涼。
這幾日他都睡在屋外,看繁星皓月,嗅清風盈香,隻待睡意倦倦,沉沉入夢。他歇息時最忌被人打擾,半點雜音都聽不得,周圍不設人伺候,穆家跟來的丫鬟和隨侍都被他打發到院外,愛上哪上哪玩。
來鄭家一月,鄭家人皆見了面,唯獨見不到四姑娘。
他安慰自己,她是郡主,端點架子,情理之中。不見得人人都要退讓他這個穆家嫡長孫。
穆辰良雙手搭在後腦勺,闔眼仰天而躺。
腦海中不自覺浮現令窈手執圓扇倚在門後拿石子扔他的畫面。那一雙晶瑩大眼,即便是生氣,也看起來是在笑,天生盈盈笑眼,大抵說的便是她那樣。
他怕惹她生氣,再也不敢從碧紗館前經過。縱使有心想要再被她用石塊砸一砸,也不再輕舉妄動。
穆辰良想得入神,渾然不覺有人靠近,直至腳步聲踩過樹下堆著的芭蕉葉。
穆辰良雖身份矜貴,但自小文武雙全,加之去年七夕被劫持的事,他回家後更是勤於練武,此刻警惕起來,不動聲色地摸出袖中藏著的匕首。
匕首刀鋒涔毒,見血封喉。
電光火石間,他正要動手,忽地聞見那人身上的香氣。
這支香,熟悉得很,去年七夕夜他也嗅過。
穆辰良睜開眼,一張驚心動魄的鬼面撞入視野。
鬼面妝花在她臉上,猶如一隻小花貓故弄玄虛,雖有幾分可怖,但她一雙眸子神採飛揚,他看不見她弄出的噱頭,隻看得見她如畫的眉眼,靈動清麗。
他心中大喜過望,她總算肯來見他了。
令窈本來想扮鬼嚇穆辰良,最好趁亂打他一頓,哪想到他竟睡在屋外,此刻被他發現,她微怔數秒後,決定繼續。
前世穆辰良對她一見鍾情,這世兩人第一次見面,有之前她給的下馬威做鋪墊,又有今晚的鬼面妝,她就不信,穆辰良還敢惦記她。
令窈最擅扮鬼,身形動作,聲音哭喪,樣樣得盡真傳。為今晚一行,她還特意殺了隻雞。雞血順著指尖往下涔,滴到地上,發出吧嗒的聲音。
她快速睨他一眼,穆辰良一動不動,甚至連呼吸都屏住。
令窈心中得意。
如今穆辰良尚且年少,總有幾分畏懼的事物。他也怕鬼,又還沒和她見過面,認不出她是誰,所以她才嚇他。
嚇死最好,省得日後禍害。
穆辰良目不轉睛。
內心小鹿亂撞。
她竟扮鬼嚇他,天底下怎會有如此可愛的姑娘?
第44章
令窈得償所願, 自以為穆辰良被她嚇倒。
她看到穆辰良傻愣說不出話的模樣, 心裡別提多痛快。次日從鬢鴉嘴中得知穆辰良神思恍惚,連家學都沒去, 更加得意。
嚇一次不夠, 得多嚇幾次。最好嚇到他屁股尿流滾回他的幽州老家去。
令窈打定主意,夜夜都去摘星樓扮鬼嚇人, 一連十天皆是如此。
這日, 令窈又悄悄進了摘星樓。穆辰良一見她來,立馬躺回去。
夏夜寂靜的星空下。
兩人照常對望, 一個張牙舞爪,一個呆若木雞。
穆辰良驚恐的神情下,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認真與歡喜。
她耗費心思嚇他, 他不能辜負她。
雖然不知道她為何這樣做,但看她興致勃然, 應該很熱衷於扮鬼這件事。
府裡來了新人, 她揀他嚇, 意料之中。隻要她高興, 她可以天天來嚇他,他盼著她來。
有人從院門邁進:“欸,你聽見沒,什麼聲音?”
“有點像——狼叫聲?”
“笑話, 鄭府怎麼可能有狼?”
“興許是府上小郡主養的愛寵。”
穆辰良害怕的眼神瞬時轉為凌厲。
他明明吩咐過不許任何人靠近院子, 竟還有不長眼的敢隨意進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