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鶴送過去,第二日華府再次來人,這次是華家大老爺親自登門。
原來昨日是華朝撺掇家中主母,自作主張讓人到鄭府尋公道,令窈將白鶴送過去後,華晟氣得吐血,華朝摔碎滿屋瓷器,這才驚動了華家大老爺。
華家大老爺畢竟是在汴梁做過幾年京官的人,天剛亮就敲開鄭府的門,向鄭大老爺致歉,發誓日後會嚴加管教家中子女,又請鄭大老爺行方便,將宸陽郡主請出來,好讓他當面致謝白鶴之禮。
令窈哪裡會去,一早就往家學裡鑽。
“我才不聽和尚念經,左不過就是那麼幾句。”令窈不耐煩甩開鄭嘉木伸來的手,說:“大戶人家打交道,講究禮尚往來,他華家大老爺放低身段說了好話,大伯不能不給他臉面,我若去了,大伯定要裝模作樣訓責我兩句。”
鄭嘉木如今也在家學裡,坐令窈身後,與她說悄悄話:“訓責兩句而已,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令窈手中沾墨狼毫往上輕挑,漫不經心將墨濺到他臉上:“我習慣聽奉承話,半句斥責都聽不得,一聽就頭風發作。”
鄭嘉木眼中發亮:“正好讓我練手,我給你治,保管藥到病除。”
令窈唾他:“你想搶你師父的生計,問過他了嗎?”
一記戒尺鞭至案角,令窈嚇住,抬眸望見孟鐸負手而立,不苟言笑的面容雖然俊朗,卻令人生懼,他睨她一眼,惜字如金:“《禮記》抄十遍,三日後上交。”
鄭嘉木捂嘴偷笑,未來及幸災樂禍,孟鐸冰冷的聲音砸下來:“你也一樣。”
令窈忍俊不禁,得意瞪鄭嘉木,聽得鄭嘉木納納問:“能改抄《醫經》嗎?”
孟鐸踱步而去:“不能。”
令窈更樂了。
鄭嘉木哀嚎兩聲。
至黃昏夕沉,令窈用過晚飯,照常去孟鐸處習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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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私下裡教她別的東西,兩人心照不宣,對外隻稱練字溫書。家學裡其他人不清楚其中緣故,還有人同情令窈:“她那樣頑劣,孟夫子定是日日訓她。”
鄭家人早就有了共識:小郡主天不怕地不怕,無人敢訓,除了清風傲骨的孟鐸先生。
令窈一邁進院子,依稀看到角門有人匆匆離去,她正要問,堂前青玉簾撩起一角,孟鐸自暗處走出,昏黃的燈影照在他臉上,面龐線條幹淨利落,脖頸適中,顯出儒雅的美態。
“方才大老爺來過。”
令窈一猜就是:“他為著我送華府白鶴的事?”
“是。”
“他自己不訓我,讓你訓我,是不是?”
“是。”
令窈心生倔強:“你訓一百句,我也不認錯。”
她雙腮鼓起,垂落視線,眸中納入孟鐸一雙暗紅凫舄緩緩貼近,鵲錦寬袍邊緣的山河刺繡漾起磅礴浮紋,他停在她跟前,彎腰點她眉心花黃:“我何時說要訓你?”
不等她回神,他已轉身往裡。
令窈見好就收,笑著跟過去:“先生,我現在就開始抄《禮記》。”
孟鐸聲如玉石:“免了。”
令窈又驚又喜,好心替鄭嘉木問:“那四哥哥的罰抄?”
孟鐸無情吐出兩字:“照舊。”
第20章
挑燈夜讀,周圍寂靜, 令窈從書後抬起腦袋, 默背完文章, 才敢悄悄往前方平頭案窺一眼。
楠木玫瑰椅上,孟鐸靠背端坐, 一手拿書,另一手擱於膝間。他翻過書頁, 目不斜視,唇齒微啟:“有事向我請教?”
令窈確實有事請教,但不是為書中文章,而是因為疑惑今日孟鐸的態度。他竟然不為華家的事訓她,真是奇怪。
這個人明明說最厭惡她這種為虎作伥的小孩子。往日種種言論,她可是一刻都不敢忘,一字一句都牢牢記著呢,她記仇得很, 今日尊他為師,明日指不定怎樣。
令窈將話壓在舌尖底下,醞釀三四次,終是問出來:“先生不是嫌我囂張跋扈嗎?為何今日不借機訓我?”
孟鐸放下書,打探的眼神掃過來, 看得令窈後背一涼。她再沒見過比他更冷的人, 仿佛骨子裡帶出來的寒氣, 他一絲一毫的感情都無, 甚至比舅舅坐在龍椅上笑斬言官時更令人顫慄。
“我雖不喜你肆意妄為的性子, 但這不代表我不贊同你的行事。”
令窈單手撐下巴,往書案前傾:“先生自己聽聽,一句話說出來,竟叫人摸不著腦袋。既然不喜,哪來贊同?”
“世間事,並不是非黑即白,人與人之間也是如此,除了喜歡與厭惡,還有第三種。”
“是什麼?”
“求而不得。”
令窈詫異,捂了雙頰,毫不害羞:“呀,先生對我求而不得?”
“笑話,你一個小孩子,我為何要對你求而不得?”
令窈不依不饒,眼中簇起笑意:“剛剛先生自己說的。”
孟鐸一手執筆,沒沾墨的鐵頭兔毫掠過玳瑁盞內茶水,隨意在令窈面上畫一個半湿的矜字,不再與她爭辯,而是問:“人活在世上,自當瀟灑快活,若叫你憋屈終老,你願不願要百年壽命?”
令窈回答幹脆:“不要。”
孟鐸含笑拿了巾帕為她擦拭面上湿漉漉的小字:“可是很多人卻不得不要。”
令窈轉眸思忖,得出結論:“先生羨慕我?”
孟鐸:“羨慕你年幼無知,不知前途多舛命數多變,光是這份魯莽,就足以讓人求而不得。”
這下令窈聽明白了:“先生譏諷我。”
孟鐸難得誇她:“聰慧。”
令窈扭著腰肢坐回去,悶頭繼續看書,不一會,攥著書頁的手有溫熱肌膚靠上來。
孟鐸撫平被她抓皺的書,緩聲:“其實你自己也知道,如今能夠肆意妄為,無非是你聖眷正濃,外人才會對你百般遷就,待年歲一長,聖上還未接你回宮,便不再有人將你當回事。”
令窈暗自感慨孟鐸心思靈敏,可惜,他說的話,隻對了一半。
天下遲早要亂,王孫貴族也好,平民百姓也好,到時候大家誰都躲不過去,再如何打算籌謀,也不能周全。既然如此,趁她現在還有任性的資本,她肯定不能虧待自己。
至於以後,以後的事再說。
“在想什麼,如此專注?”
令窈做沉思狀,語調嚴肅,聲音稚氣:“我在想,如何施障眼法,好讓別人晚些瞧出端倪,不要太早看破我其實是隻軟腳蝦。”
孟鐸薄唇微揚,伸手將她攤在腦門上的書拿下來:“闲話少說,繼續學《兵法》。”
令窈賣乖:“謹遵師命。”
念書格外消磨時間,才學完一章,已是夜深。院門口鬢鴉等候多時,令窈收拾書具,走出裡屋,才發覺地上有兩道影子。
令窈回眸:“先生不必相送。”
孟鐸面容隱在模糊的燭光裡,隔著珠簾,他的視線似落在她身上:“大老爺那邊若問起,我隻說已經訓過了。”
令窈知趣:“知道了。”
她困極了,打個哈欠,拔腿就往外衝,不多時便融進深沉夜色裡,隻餘嬌嬌叫喚:“鬢鴉,快背我回去。”
孟鐸立在門邊,半晌,山陽捧著點心果碟走出來,往院外探一眼:“先生,你何苦費心教她,做做樣子也就罷了,還在大老爺面前袒護她。”
孟鐸:“比起教一個老實呆笨的學生,我更願意教一個驕傲自滿的學生。”
山陽觀察孟鐸神色,大著膽子試探:“驕傲自滿的學生比比皆是,桀骜不馴的宸陽郡主卻隻有一個。”
孟鐸淡笑兩聲:“山陽,你有長進了。”
山陽往嘴裡扔花生米:“我天天跟在先生身邊,耳濡目染,能不長進嗎?”想起什麼,又道:“怕隻怕孺子不可教也。”
孟鐸含笑不語,頃刻,方道:“山陽,難道你沒有看出來,她並不像一個八歲的小孩嗎?”
山陽搖頭:“真沒瞧出來。”
孟鐸敲他腦袋:“那還是沒有長進,白誇了。”
山陽下意識伸手捂額頭,手裡捧著的果盤跌落,花生米與慄子仁灑了一地。山陽心痛蹲下去揀,拿話叨孟鐸:“先生,我雖瞧不出她到底像幾歲,但是我早就瞧出來了,你不像二十年少人,老氣橫秋,倒像千歲仙人。”
孟鐸睨他:“油嘴滑舌。”
山陽嬉皮笑臉,並不反駁。
家學裡才念兩天書,趕上中秋,統共放三日假。學子們歡呼,隻除了一人。
鬢鴉走進屋裡,餘光瞄見令窈垂頭喪氣,全然不見半點歡喜神情。
定是為了孟先生布置的功課。
令窈捏著澄心堂紙,無論如何也沒有思緒,一生氣摔了筆:“不寫了,最多挨他一頓訓。”
支起的窗棂外,金燦燦的銀杏樹有少年聲音傳來:“三篇文章,得三頓訓。”
令窈探身往外,伸出腦袋:“山陽,你下來。”
山陽躺在枝丫間:“恕難從命,我奉先生之名,在此監察,郡主什麼時候交了文章,我就什麼時候走。”
令窈扭頭對鬢鴉發怨:“他真討厭。”
鬢鴉悄悄收起手裡的慄子仁:“他是孟先生近侍,孟先生的話,他不得不從。”
令窈:“不許為他說話。”
鬢鴉趕緊捂住嘴,迅速將慄子仁扔進嘴裡,嚼都沒嚼,直接咽下去:“是。”
適時有人走進院裡:“四姑娘在屋裡嗎?”
令窈聽見是飛南的聲音,立馬應下:“我在。”
飛南停在山石屏風外,手裡捧著東西,令窈立馬讓鬢鴉端來。
是一瓶花雕果酒和一盒檀心月團。
“二少爺說,夜晚家宴,他臥病床榻實在不宜出席,又因今日是中秋,所以送這些來給四姑娘品嘗。”飛南自作主張添上一句:“雖不是什麼山珍海味,但酒是二少爺親自所釀,月團是二少爺親手所捏,還望四姑娘莫嫌棄。”
令窈揭了瓶口麻紙,香甜的果酒撲進鼻間,又挑開紅繩,軟糯的月團圓潤小巧,依稀可見淺紅色花蕊裡餡。咬一口,嘗半杯,唇齒留香。
鄭嘉和的果酒與月團,仍是記憶中的味道。
“替我謝謝兄長,告訴他,我很喜歡他送的東西。”
飛南一顆心落下:“欸,我這就回去告訴二少爺。”他特意瞄了眼地上摔落的筆墨,返回去又問:“四姑娘可是為著功課的事情煩惱?”
令窈一門心思全放在果酒與月團上,哪裡還想什麼功課,含糊答:“還好。”
飛南離開時,順便帶走了山陽,不知道用的什麼法子,鬢鴉納悶:“奇怪,怎麼就肯走了。”
令窈巴不得山陽走開,擦掉臉上的墨漬:“管他呢,走,我們去做月團。”
鄭嘉和主動贈了東西給她,她心情好,願意回禮。算起來,她還沒做過月團,也不知道做起來能不能吃。
小郡主首次進小廚房,廚娘們驚得不敢出大氣,鬢鴉帶人守在門邊,如臨大敵,做好走水撲火的準備。
對於旁人的擔心受怕,令窈渾然不覺,她隻管與手中面團做爭鬥,作廢了七八籠,黃天不負有心人,總算勉強蒸好一籠。
令窈如捧摯寶,盯著食盒裡糯白的月團感慨:“真好看,再沒有比我更會做月團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