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受封郡主的不止眼前這個,但聖上盛寵的,卻隻有這一個。雖然現在身在臨安,但保不齊將來如何。
打鬧歸打鬧,該收斂時還需收斂。大家都是承蒙祖蔭的人,明白聖恩有多重要。鄭家原本算不上什麼世勳之家,之所以能在臨安城立足,全因出了個驸馬以及郡主。
令窈指了華晟:“你叫什麼?是哪家府裡出來的?”
華晟被半大的孩子責問姓名出身,脖子都氣紅,不肯出聲。其他人哪裡見過華晟這般吃癟,有不嫌事大的,替華晟答:“大郎是宮中雲淑妃的胞弟。”
令窈故意回頭問鬢鴉:“什麼雲淑妃,我怎麼不知道有這個人?”
鬢鴉:“就是前些日子剛升至妃位的華昭儀。”
令窈恍然:“原來是在德陽殿為我做馬兒的那個華昭儀。”她水眸一轉,落至華晟身上:“舅舅瞧她身強體壯,又能哄得我開心,賞了她好多東西,封妃聖旨也是其中之一,我沒記錯吧,鬢鴉?”
鬢鴉:“郡主沒記錯。”
華晟臉色不大好看。
如今華府最得意的事,便是宮裡的雲淑妃。猛不丁被揭了短,偏偏還無法反駁。但凡質疑,那便是妄議聖上,是殺頭之罪。
有人小聲:“瞧,假皇親國戚遇到了真皇親國戚。”
園子裡跟過來的宮人已經動作,搬來紫檀旋金大座,一應器具準備齊全,就連燒茶的爐子都是自備。
鄭令婉在旁邊看著,對比令窈在府中時的用度,這才發覺,她這位郡主妹妹在府中的做派根本算不上什麼,此情此景,才當起飛揚跋扈四字。
她緊盯令窈,看令窈走至鄭嘉和面前,嬌嬌柔柔地喚:“哥哥。”與方才的囂張語調截然不同,判若兩人。
鄭令婉呼吸一滯,垂了眼。
鄭嘉和坐在輪椅上,眸帶笑意:“郡主不是說今日功課繁忙,不來鳴秋之宴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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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先生見我勤懇,放我一次。”令窈不坐紫檀大座,抽條杌子挨著鄭嘉和膝邊坐:“兄長怎地不喚我卿卿,我聽習慣了。”
說的自然是假話。前世她最討厭鄭嘉和喚她卿卿,她不喜歡他被捉弄後一派心平氣和笑著喊她小名的樣子。像個木頭人,不是鄭嘉木那種,而是任人作踐的那種。
鄭嘉和目光打探,旋即開口:“卿卿。”
令窈笑,視線掠過旁邊一眾人等,和鬢鴉說話,語氣緩緩:“將舅舅從宮裡差人送來的雞頭菱拿來,哥哥愛吃。”
雞頭菱剝開,白皮嫩肉,令窈遞到鄭嘉和手邊,鄭嘉和低下頭,用隻有兩個人才聽到的聲音問:“卿卿怎知我愛吃這個?”
令窈心頭咯噔,用輕軟的音調回答:“聽阿姊提起過。”
鄭嘉和接過她遞的果肉,聲音溫潤如玉:“令佳向來體貼入微,難為她記得我愛吃這個。”
令窈眼眸彎彎。
兄妹間的友愛落入人眼,大家這才記起,除卻幼年早夭的大房郎君鄭嘉遠,按資排輩,鄭嘉和確實算得上是鄭家長孫。隻是,無人放在心上罷了。
而今來了個郡主,脾氣雖大,但對庶兄卻好得很,也是奇了怪了。
外面擊鼓聲響起,又到馬上比拼的時刻了。
眾人紛紛起身,是非之地不宜久留。偏偏華晟走出去又走回來,到鄭嘉和面前落定,語氣嘲諷:“你們鄭家隻剩你一個男子在這裡,其他兩個不知跑到哪裡去了,而你又是個腿腳不方便的,隻能算你們鄭家不戰而敗,待會受罰,你可別耍賴。”
所謂受罰,無非就是在臉上畫兩個大烏龜,再罰些銀錢做彩頭。懲罰雖輕,卻事關臉面。
鄭嘉和應下:“多謝大郎提醒。”
華晟昂首,眯長一雙眼,冷嗤:“其實也不用我提醒,反正往年鳴秋之宴,全場男兒,就隻二郎一人無成績,想來二郎已經習慣受罰。”
鄭嘉和笑而不語。
令窈暗自嘆息。
半晌,她站起來:“往年的事,何必再提?”猶豫數秒,繼續道:“今年由我替兄長出戰。”
華晟緊皺眉頭:“我們不比小馬驢子,郡主莫要說笑。”
令窈已經走出去:“誰和你說笑。”
鄭家小郡主代兄比拼的事傳到鄭令佳耳裡時,鄭令佳嚇得摔了手裡茶杯,連忙拉起其他堂姐妹往前。兩邊站滿人,鄭令佳從人群中擠出去,一抬頭看見不遠處的令窈站在馬旁邊,小小一個人,還不及馬高。
鄭令佳顧不得閨秀禮儀,著急大喊:“卿卿!使不得!”
話語間,令窈已經踩著人背縱身上馬,飽滿雪白的臉蛋,神採飛揚,抬手向鄭令佳:“阿姊。”
鄭令佳急得眼淚都要下來,四處尋鄭嘉辭,好不容易看到鄭嘉辭,鄭嘉辭卻說:“已經籤了生死狀,現在反悔,隻會讓人瞧不起我們鄭家。”
剛說完,場上紅翎箭嗖地射出,比賽開始了。
馬匹爭前恐後往前奔跑,塵土飛揚,人群沸騰起來。
“怎麼有個小姑娘?”
“好像說是鄭家的小郡主。”
“欸,快看,她越到華家大郎前頭了!”
高高的馬背上,令窈面上端得快活,內心卻叫苦不迭。
其實她不必做到這一步,動動嘴皮子就成,何苦上馬累著自己。既上了馬,她不得不滿足自己的好勝心。難免拼盡全力,差點顛死她。
令窈騎在馬上,遙遙望見人群最前面的鄭嘉和,那麼多人,她卻能一眼看到他。
這個病秧子,生了那樣一張唇紅齒白的臉,隔著八百裡都能讓人感受到的豐神俊逸,若是他身體康健也就算了,偏偏常年羸弱,更讓人生出搓揉之心。
令窈輕咬下唇,她知道自己不是個品性純良的人,前世欺辱慣了他,見不得別人欺他,今天為他出頭,也純粹是佔有欲作祟。
令窈嘆口氣,顧不得唾棄自己,眼見身後華晟就要追過來,她一馬鞭抽下去,朝前奔去。
鑼鼓再次響起時,誰都沒想到,一個小姑娘竟能勝過比她年長的眾多男子。雖然沒能拔得頭籌,但能取得第三名,已經令人欽佩。要知道,與她年紀相仿的女孩子,連大馬都無法駕馭,更別提上場比拼。
縱馬從草線跨過去後,令窈勒住馬,正好停在鄭家人前方七八步的地方。
鄭令佳第一個跑上來,眼裡含了淚,不知道是高興還是生氣:“卿卿,你從未告訴過我,你會騎馬,還騎得這般好。”
令窈眉眼滿溢驕傲:“這算不得什麼,如今生疏了,擱以前那才叫好,連舅舅都誇贊我天資聰穎。”
鄭令佳捻起巾帕擦眼淚,旁邊鄭令清巴巴地瞪著令窈,又嫉妒又羨慕,小聲囈語:“我也聰明,等會我也騎大馬。”
後面鄭令玉拉住她:“妹妹切莫衝動。”
鄭令清厭棄甩開。
不遠處督場官大聲宣布名次,提到第三名時,忽然有人陰陽怪氣開口:“她下馬時並未射靶,算不得數。”
令窈看過去,說話的人是華朝,上次拜師宴來過的,是華晟胞妹。
鄭令清也跟著附和:“對啊,四姐,你忘記射靶了。”
鄭令佳一把捂住她嘴。
華晟那邊撺掇著人喊:“真是可惜,看來今年鄭家二郎又是墊底,做了無用功,慘喲。”
令窈轉眸去看木柱上拿來射靶的弓箭。
那麼大的弓,若要拉開,定會磨得她手心起泡。無奈騎虎難下。
“補上便是。”
華朝喊:“誰說能補?歷年從來沒有這個規矩。”
令窈拿過弓箭,不以為然:“既然從來沒有,今年添上就行。”
華朝不服氣:“憑什麼?”
令窈回眸,橫眉冷對,字字清亮:“憑我是當今聖上親封的宸陽郡主。”
以勢壓人,理直氣壯。
眾人噤聲。
華朝音調漸低:“拉開那張弓再說。”
令窈凝視手中的弓,盡量不讓旁人窺出她已經使出吃奶的勁,卻還隻是艱難拉開一個小弧度。
這就是疏於練習卻還要強出頭的苦果了。拉弓這種力氣活,不比騎馬,毫無任何技巧可言。
令窈正發愁,身後有人靠近:“卿卿,弓給我。”
不知何時,鄭嘉和推著輪椅過來了,太陽底下,他略顯病容的臉越發白淨,一雙手伸出來,修剪整齊的指甲隔著空氣點了點她手裡的弓。
令窈猶豫遞上:“要麼還是我來罷?”
鄭嘉和自筒裡抽出箭上弦,眼底含著笑意:“卿卿,你看。”
話音落,三箭齊發,百步穿楊。
第18章
不等眾人回過神,鄭嘉和又迅速抽出一支箭。
箭勢颯爽,凌厲破風,竟是直接劈開華晟下馬時射的那支箭,取而代之釘在草靶正中心。
眾人目瞪口呆。誰能想到,一貫以文弱外表示人的鄭家病秧子竟有如此精湛箭術。莫說外人,就連鄭家幾個兄弟姊妹也大吃一驚。
四周的目光與驚嘆聲湧過來,鄭嘉和卻仿佛什麼都沒聽見,他將弓箭放回令窈手心,沉靜的黑眸波瀾不驚,柔聲問:“卿卿可還滿意?”
令窈愣住,數秒後方才出聲答:“滿意,哥哥好厲害。”
鄭嘉和眼角彎了彎,沒再說什麼,緩緩推著輪椅走開。令窈低眸看掌中的弓箭,燙得雙頰發紅。
原來,鄭嘉和年少時就已有嶄露頭角的本事,虧她總以為他是個無用人所以才悉聽尊便。
不遠處,東道主的金帳裡,南文英安撫好友:“何必氣成這樣,不值當。瞧你,眼都紅了,淚水汪汪的,當真是美人落淚,我見猶憐。”
華朝含淚笑出聲:“你慣會說話,她欺負人,我能不氣嗎?”
南文英輕拍華朝後背:“說句不好聽的話,你別怪我,鄭家二郎本就是孱弱之姿,你哥哥招惹他,確實不太妥當。”
華朝:“我兄長原就是這個性子,你知道的,他並無惡意。”她還要為華晟辯兩句,抬眸望見前方有人走來,是南世子,遂連忙擦了淚,同南文英告辭:“我先去瞧瞧我兄長,他喝醉了酒,得有人在跟前看著。”
南康澤與華朝打了個照面,轉頭問南文英:“好端端地,華姑娘怎麼哭了?”
南文英:“被人氣哭的。”
南康澤端坐黃梨木交椅,伸手拂去皂紗團領袍沾上的楸樹葉子,抿嘴笑:“鄭家二郎隻是射個箭而已,你那華姑娘未免太為胞兄著想,比拼皆有勝負,華晟都不當回事,她更不該將此事放在心上。”
南文英朝前眺望,草靶尚未撤去,東面草靶的箭中箭格外惹人注目。她掩了眸中驚豔,細聲同南康澤說:“我又沒說鄭家二郎勝之不武,隻是他那個妹妹,張狂傲慢,膽大妄為。”
南康澤眉眼深湛,笑起來卻顯得爽朗:“我倒覺得她嬌憨可愛,再者,她是為著她哥哥,小小年紀就有如此膽識,敢上馬與人爭輸贏,著實令人欽佩。”
南文英頓足:“兄長。”
南康澤點點南文英鼻尖:“唯唯,容人之量。”
南文英逐漸松開緊皺的眉頭,見南康澤撩袍往外去,問:“兄長又要去哪?”
南康澤回頭笑:“去給鄭家小郡主授鳴秋籌禮。”
一場熱鬧終是散去,鳴秋之宴結束時,天邊夕陽逐漸下沉。
鄭府的馬車上,鄭令佳將鄭令清從車窗邊拎回去:“五妹,不要再看了。”
她看的不是什麼稀罕物,而是令窈裹金鑲銅的八寶乘輿,前後有宮人以紅銷金掌並青色華蓋簇擁,聖上特意賜下的公主儀仗,令窈來鳴秋之宴時乘它而來,回去時自然也是一樣。
鄭令清眼中亮光掩不住:“她一個人坐,不嫌無聊嗎,怎麼也不叫我們陪陪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