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老爺有意為她解圍,向孟鐸介紹:“先生,這是……”
孟鐸一擺手,聲音清透似泉,眉目淡淡的,“無論是誰,以後皆是我的學生,我自一視同仁。”
令窈蹙眉,她鮮少被人這般忽視。往前一攔,行的是儒家大禮,“我初次見先生,見先生氣概端貴,猶如我昔日之師,不免跪拜得久了些,先生莫怪罪。”
孟鐸這才轉過臉正經瞧她,面容平和,神情無半分變化,“不知郡主師從何家,孟某學識淺薄,未必當得起郡主之師。”
他直接喚她郡主,想必早就認出她來,令窈心生好奇,不免往前一步,說起話來抑揚頓挫:“我從小跟在聖上身邊,文章學字皆由梁厚先生所教。”
梁厚,帝師者,第一文章大家。眾人皆驚,就連大老爺也訝然看向她。
孟鐸並不意外,似早就知曉:“孟某與梁郎相交甚深,這時也想起了,梁郎確實曾向孟某提及郡主,贊嘆郡主天資聰穎,有過人之處。”
令窈驚訝,她跟著梁厚認字讀書,完全是因為舅舅煩他,礙於祖制不得不每日見他,帶了她在身邊玩耍,她玩心重,幾乎變著法子,一邊學字一邊……捉弄他。
誰都有可能誇贊她,隻梁厚不可能。她曾經氣得他七天不入宮講學,差點辭官回鄉。這會子孟鐸說梁厚誇她,她肯定是不信的。
她還要再問,孟鐸已揮袖而去,一派清傲風骨。
令窈鼓著腮幫子,踉跄跟了上去。
一眾人擁著孟鐸入祠堂,擺了八角闊椅與獅虎香爐,並孔孟畫像,堂前貼了蒲團,鄭家小輩十八拜,大老爺奉酒修案。
孟鐸端坐正前方,接了令窈遞的酒,薄抿一嘬,便算是受了她的禮。
令窈仰著臉,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他,想從他臉上瞧出一絲端倪,或厭惡或喜愛,總該有些眉目的。
直至拜禮結束,他沒有再瞧她一眼。
令窈覺得挫敗,滿身的琳琅華飾毫無半點用處,在孟鐸面前,她成了不起眼的小婢子,隨時都能從眼前隱去,這感覺令她惶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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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能有人對她視而不見?
第10章
依規矩,鄭家大辦拜師宴,祠堂跪禮完畢,才算完了一半,因著孟鐸的緣故,臨安城有頭有臉的人幾乎全到,眾人皆想一窺汴梁第一才子的風採。
除了上次的探親烏龍,算起來,這才是鄭家今年的頭件喜事。
名師入府,收的還是第一批學子,幾乎可以預見,幾年後鄭府小輩們的光明前途。
令窈坐在老夫人身邊,旁邊兩席離得遠,她經不住地斜眼去瞥,孟鐸就坐在大老爺那桌的正前方,席旁幾上三爐幾事遮了大半,她踮腳聳眉也隻得望見他半邊衣袍。
老夫人沉迷看戲,見她不自在,老是動來動去,便放了她往後面玩去。
令窈徑直往大老爺那席而去,走到半路,瞧清楚孟鐸整張臉,下頷角線條柔和幹淨,細白的脖子露在出爐銀束領袍外,一張唇稜角分明,似含了畫丹頂鶴的朱紅,這一抹紅與清冷的黑眸相映,透出一個雪亮的人——
他在看她。
令窈一怔,並不害羞,心中湧過一抹輕松,如釋重負地微微抬了下巴。
他卻瞬間轉開了視線,低頭與大老爺說了些什麼。
令窈昂揚的心即刻被碾成了灰,提裙往周圍一探,最後還是選擇坐在與大老爺那一席相近些的桌宴裡。
這一桌全是鄭家姑娘們,除了鄭令佳與鄭令清,鮮少露面的鄭令婉與鄭令玉也在。
鄭令佳見她來,心中一喜,剛好解了眼下的尷尬。
“卿卿,到我這裡來坐。”
鄭令佳的位子在南邊,離大老爺那一桌遠,令窈掃了掃席間的人,鄭令佳與鄭令清離得近,她特意背對著,擺明就是不想搭理,偏生鄭令清嬉皮笑臉地,使勁辦法與她親近。
“阿姊我們坐那邊去。”令窈收回目光,拉了鄭令佳的手,牽她繞到桌椅對面一方,與鄭令婉和鄭令玉擠在一起。
對面就剩鄭令清一個人孤零零,帶了哀怨的眼神瞪向鄭令窈。
半晌,她慢吞吞吐出一句:“難道你對我就沒有半點心疼之意嗎?我肚子還痛著呢。”
鄭令窈專心致志地瞧著斜對面的孟鐸,壓根沒有意識到鄭令清是和她說話,令佳也不想提醒,坐在一旁剝炒花生,拿了蘸料的小碗盛。
鄭令清委屈,鼻腔帶了哭聲,“你怎麼不理我?”
被晾了半天,最後還是鄭令婉開口喚了令窈,“郡主,五妹喊你。”
她本不該喊郡主,都是自家姐妹,一聲郡主,太過疏遠,更何況是同父的庶姐。
令窈轉過臉,想起自己從回家起,從未與這位庶姐說過話,前世分府後,這位庶姐便跟著三房過了,實際上她也隻跟三房親近,大概是沒有母親的緣故,所以格外依賴三奶奶。
記憶裡,她似乎是代替自己與穆家結了親,嫁的倒不是穆辰良,而是穆辰良的表兄,雖是正妻,卻是填房。假設後來穆辰良一路榮華,想來她這個沾親帶故的表嫂也該過得不錯。
這樣一想,這位小尖臉淡娥眉的庶姐,該是她們幾個中過得最好的。
鄭令婉丟下話便不再言語,轉而與鄭令清講話:“五妹,你想吃什麼,二姐給你夾。”
鄭令清兩隻眼睛仍瞧著令窈不放,嘴裡指揮道:“給我剝花生,要和阿姊一樣的。”
旁邊鄭令玉聲音怯怯的,提醒道:“五妹,你病才好,花生吃不得,嚼些其他的罷。”
鄭令清提高音調就是一句:“我想吃什麼就吃什麼,不用你這個庶姐管。”
鄭令玉是三房花姨娘所生,母女倆都像是從江南名畫中走出的仕女,嬌弱弱羞滴滴,此時被鄭令清一吼,當即紅了臉,往令窈這邊挨近些。
鄭令佳忍不住出聲,“清姐,玉姐是你姐姐,你該待她親厚些,如此這般在外人跟前行事,豈不叫被人笑話?”
鄭令清的氣勢不蔫反勝,仿佛鄭令佳開口與她說話了,其他一切都不要緊,“阿姊,我隻有一個姐姐,那便是你,別人都不算。”
令窈坐在旁邊瞧戲,餘光瞥見鄭令婉剝花生的動作一頓,隨即又恢復正常。
憑良心講,上輩子鄭令婉對她很一般,但對鄭令清是真好。但似乎鄭令清並不在乎。
鄭令清又加上一句,“但若是某人肯理我,那也能算是我姐姐,母親一向教導我要心胸開闊,要擅於原諒別人的錯處,我今天便做到了。”
這句話是看著鄭令窈說的。
令窈無語,朝她那邊施舍一個眼神,嘟囔道:“有些人臉皮真厚。”
鄭令清先是一抿嘴,而後施展眉頭,往令窈跟前湊,“你說我嗎,四姐是在和我說話嗎?”她上前一把握住令窈的手,“四姐的手又白又嫩,摸起來滑溜溜好舒服。”
三老爺正在往這桌瞧。
令窈即時明白過來,上次老夫人的訓誡不是沒有用處,大概是三老爺給鄭令清下的通牒,命她與兩位姐姐“重歸於好”。
令窈任由她玩鬧,橫豎就是不理。
令清急了,低聲怒道:“我都這樣誇你了,你怎麼還不肯跟我好?你這個人真難伺候!”
此時孟鐸也往這邊看來,令窈下意識挽了她的手,回以春風般的微笑,輕聲道:“五妹過獎,隻是以後不要靠近我,小心我再踢你。”
令清臉色一嚇,立馬回原位坐好。
旁邊有其他府的姑娘坐過來,令窈一看,是南侯府的長房嫡女南文英領著自家三個妹妹,以及齊伯公府的長房嫡女華朝並兩個妹妹而來。
南家與華家的公子前世曾是令窈眾多求婚者之一,他們家這兩個姑娘,她還是認得的,雖識得,卻並不喜歡。
南文英與華朝皆是臨安土生土長的女孩子,穿著打扮崇尚素淨,與令窈大張旗鼓的華豔完全不同。近年來女學士的興起,更是在臨安貴族女子裡掀起一股“去華飾重文章”的風潮。
南文英上來便問:“怎麼不見寧姐姐?”
說的是寧府姑娘,上次小宴的東道主寧悠君。
令佳想起寧府的事就頭疼,含笑輕語一句“見她最近忙,便沒去請。”
南文英與華朝齊齊坐下,“她最近確實忙,秋天便要進汴梁參選女學士,臨安城裡,取得進汴梁參考資格的人雖多,但隻有寧姐姐,最是卓爾不群,若能一舉拿下女學士的稱號,定將名揚天下。”
南文英問:“令佳姐姐,今年你不去麼?”
令佳笑道:“我等兩年再去。”
席間眾人皆互相打過招呼,隻令窈懶洋洋地癱在那。
南文英與華朝竊竊私語,三言兩句卻依稀傳進令窈耳裡。
“你看她身上穿的頭上戴的,未免太輕浮張狂,哪有穿成她那樣就出來的,一看就是肚子裡沒墨的繡花枕頭,光有臉蛋沒有才華,等她大了些,哪家兒郎敢娶她?”
鄭家姑娘行拜禮後皆已換過衣裳,令窈想著孟鐸一眼未瞧她,越是費盡心思打扮。
她心想,以後求娶她的人絡繹不絕,哪裡用得著她們操這闲心?
不等她開口,令佳已替她辯駁:“我們家卿卿師從孟鐸先生,幾年後汴梁相會,兩位妹妹大可與我家卿卿於文章場上一決高下。”
南文英輕蔑地看了眼令窈,目光從她的發飾一掠而過,轉向她的臉蛋她削瘦的身板,再收回來時,隱隱有嫉妒之意,抿了嘴道:“論打扮,我可能不如令窈郡主,但論作詩寫賦,我自認為不會比郡主差,更何況郡主才啟蒙兩三年,我已學至開筆,此番相比,怕是對郡主不公平。”
令窈覺得煩悶。
這裡一個鄭令清已經夠讓她討厭的了,偏偏還要湊上來一群外府姑娘,當真擾人清靜。
她起身,快步走近門排紗簾後面。
待她再走出來時,手裡拿了一張青箋,輕飄飄一丟,擲到南文英懷中。
是首七言絕句,以今日宴席為題,對仗工整,用詞巧妙,內涵豐富,其中詩意絕非一八歲孩童所能領悟的。更重要的是,全詩飽含諷刺意味,句句針對南文英。
“你既然喜歡作詩寫賦,我便賞你一首。”令窈笑著看她,絲毫沒有退讓之意。
前世她“草包”的名頭就是南文英這起子人給攪和起來的,她們嫌她庸脂俗粉,怎麼難聽怎麼傳,就連她的汴梁口音也曾淪為她們茶後的闲話,從前她不在乎,不代表她永遠不在乎。
她想要擁有的,比前世更多。過去她瞧不上眼的,她現在也想要了。
令窈想,若是她集才華與美貌於一身,那便不止是傾國了,說不定還能順帶著傾掉其他幾個鄰近國。
這樣子的光明前途令她歡喜。她甚至不想瞧南文英挫敗的嘴臉,便離席往老夫人那邊而去。
南文英瞪目哆口,想說些什麼,但又不好點明,若是點透,那便相當於直接承認,鄭令窈作詩,罵的就是她。半天才找出句給自己臺階下,對著令窈的背影道:“你有孟鐸先生為師,就算是做出再好的詩文,那也是情理之中的。”
令窈頓住腳步,目光自不遠處的孟鐸浮過,最終望向南文英,她斂了神色,清高自傲:“就算他不教我,幾年後汴梁相會,你也比不過我。”
大話一出,報應隨即就到。
入家學的第一天,令窈興高採烈地打量堂前的孟鐸,眼中如流光般的星點尚未散去,便被點了名。
“令窈郡主。”
孟鐸負手而立,下一句便是命她將《幼學瓊林》的大段內容背出來。
令窈沒興趣背書,結結巴巴地,不甚流暢地將書擠了出來。背前略微緊張,背後輕松自豪。
她許久不曾看書,卻還能背得這般好,想來天賦是極好的。
孟鐸站在她跟前,姿容儒雅,眉間攏了一蹙,淡淡看她:“以你這般功夫,想要與人相比,隻怕令人笑掉大牙。”說完他便將蒲鞭拿了出來,“生疏至此,該罰。”
第11章
令窈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兩輩子加起來,都沒人說過要罰她。
“夫子頭回教我念書,此前從未吩咐功課,我自汴梁回臨安,途中大病,梁先生所教之書早已忘得一幹二淨,今日能將書背出大半,已屬不易。”
她想了想,自己還是佔道理的。他無緣無故地罰她,完全不合乎情理。
退一萬步講,她是郡主,他總該知些分寸的。第一才子又如何,要不是看他姓孟,她才不跟他客氣。
孟鐸難得笑了笑,眉目含春,說出的話卻寒氣逼人,“你不受罰,那便出去,我不收自以為是的學生。”
令窈愣住。
她沒想到孟鐸竟然如此硬氣,壓根不帶任何情面。
其他人見她被訓斥,噤聲不語,看向孟鐸的眼神裡更多了一分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