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房裡鬧得正歡。
三奶奶和三老爺半趴在鄭令清的床邊抹眼淚,老夫人還沒來,大老爺愁眉深鎖,一見大奶奶來,上前便往她身後探,氣憤問道:“她人呢?攪出這樣一樁子事,把人害得半死!”
三奶奶幫襯,嚎啕大哭:“隻要我的清姐平安無事,我願將半條命舍給她!若是我的清姐逃不過此劫,那我也就不活了!”
大老爺本就對鄭令窈不滿,覺得她宮中嬌慣長大,壓根沒有一點鄭家人的風骨,宮中犯了錯被人趕回來,偏偏還在探親一事上耍小性子,讓鄭府顏面掃地。他早就想發作了。
三奶奶見勢,朝三老爺使了個眼神,三老爺是個耙耳朵,心疼妻女,此時也不要臉面了,放下身段即刻抱住大老爺的腿,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道:“大哥莫動氣!她再怎麼也是郡主,我們得罪不起的啊!”
大老爺被這句話刺得腦袋疼。
之前二弟得了驸馬,便時刻有人在他跟前驸馬長驸馬短,好像全鄭家的人都死光了,隻剩二弟這一苗。現在來了個郡主,又是這樣,打著郡主的幌子,便能踩著鄭家的小輩們為所欲為。
今天踢人下水,明天就得殺人放火了。再這麼放縱下去,不說她有沒有機會再回宮裡,就算有,往後在宮裡闖出大禍,鄭家也免不了連坐之罪。
大老爺扶起三奶奶和三老爺,道:“你們放心,今天我這個當家人定給你們一個交待。管她皇親國戚,是我鄭家的人,就得聽我鄭家的規矩。”
大奶奶本來還想開口替令窈說兩句好話,見大老爺來勢洶洶,立即便偃了聲,面無表情地站在那,說:“她在我院裡,你要問罪,便自己去吧。”
大老爺立馬便跨出門去,命人帶了荊條繩子,一瞧便是要壓著人負荊請罪的意思。
大奶奶站在角落,心裡有些發寒,想起下午她同大老爺說寧府的事,大老爺全然不信,如今三老爺和三奶奶嘴巴一張,他一個字不落全都信了。
她失望地轉過身,忽地清楚地瞧見床上鄭令清睜開了眼,對著她的母親三奶奶笑了笑。
大奶奶眉一皺,剛要走過去,三奶奶驀地已經起身,迎上來挽住她的手便要往外:“嫂嫂,待會大哥若罰窈姐,你可得攔著些,那是郡主,動不得!”
她話雖這樣說,眼裡卻露出一抹欣喜,藏在晶瑩的眼淚後面。大奶奶移開眼,不動聲色地掙開了她的親近。
還沒到大奶奶院子,回廊處正好遇見老夫人,老夫人半夜被鬧起來,本來是準備去看鄭令清的,聽見丫頭來報說大老爺要拿郡主問罪,連忙繞了彎轉到大奶奶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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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老爺生怕老夫人說出什麼求情的話,開口便道:“娘,這件事你讓兒子處理,我們鄭家一向清廉嚴厲,祖祖輩輩皆是如此,犯了錯就要罰,這是鄭家家訓。二弟死得早,他的女兒我不能不管,今天我也不動她,隻要她到清姐跟前認個錯,這件事就算過去了,不然……”
老夫人最是護短,更何況這事情壓根就沒查清楚,光憑一家之辭,就要壓著人認錯,哪能讓人心服口服。
老夫人正要說話,大老爺便急匆匆地踢開了院門。
院門一開,便見一人奔著跑來。
令佳神情哀慟,指著屋裡道:“不得了,四妹妹發病了,這會子太醫正在榻邊按著她,說是白天受了驚,魂已去了一半,快沒救了!”
老夫人大驚失色,眾人跟著進屋,一看,紛紛神情失色。
榻上,鄭令窈病容蒼白,奄奄一息,嘴裡嚷著:“五妹妹你別頑,欄杆斷了攀不得,快回來……”
老夫人當即就嚇住,上前就要抱住鄭令窈。
李太醫攔住,“使不得,郡主病弱遊離,再經不起任何折騰。”
大老爺問:“她怎麼突然這樣了?白天還好好的。”
李太醫:“郡主這病是從小就有的,平時受了小驚小嚇,服幾顆定心丸即可壓下去,但若遇著大事,便……”
大老爺仍是懷疑,“便怎樣?”
李太醫搖搖頭,”看郡主自己的造化了。請恕我失陪,郡主死傷是大事,聖上有喻,我必須即刻寫信稟告,大郎若是為郡主好,便早些備下吧。”
這是讓他替鄭令窈準備棺木了。
大老爺頓時嚇清醒,滿腔的憤慨剎那間消失殆盡。
鄭令窈重病,與鄭令清重病帶來的影響,二者之間,壓根不能相提並論。
剛出宮便死在府裡,聖上必大怒,若是聖上再看重些,說不定全府人幾天後就得給她陪葬。
他哪裡還敢想管教的事,一把抓住李太醫的手,懇求道:“可還有救?”
李太醫在宮中照顧令窈五年,對她的脾性再清楚不過。答道:“我會盡力,你們不要在這屋裡,都出去罷。”
大老爺當即掃著眾人出去。
老夫人有大奶奶照顧,此刻回過頭指著大老爺道:“你不是還要找卿卿問罪嗎,你拿的那些繩子和荊條還沒用上,你倒是進屋去綁去訓,清姐病了,你不由分說便要找卿卿算賬,現在卿卿病了,你找誰算賬?我好不容易得了她,八年才見頭一回,你見不得母親高興,你同母親直說便是,何必將氣撒到一個小孩子身上!”
大老爺噗通一聲跪下,頭低到袍角處,“兒子不敢!母親息怒!”
三奶奶和三老爺縮了腦袋,此刻不敢再提鄭令清落水的事,躡手躡腳地便往外頭走了。
鬧了一出戲,天邊泛起魚肚白,大奶奶伺候老夫人回房,大老爺回了書房,已經開始籌備著寫請罪折子。
婢子來來去去,最後總算清靜了,留得佳姐一人待在令窈床前。
屋裡沒其他人,連帶著鬢鴉都被打發回園子。
令窈緩緩睜開眼,她許久不曾裝病,前世老夫人和大奶奶死後,她再怎麼裝病,府裡都沒人理她。今日重來一遭,竟覺得有些後勁不足,好似躺了幾個時辰,真病一場,一時使不上力氣。
令佳拿茶喂她,“怎麼起來了?”
令窈見她似乎不開心,便朝她眨眨眼,笑容狡黠:“怎麼樣,我裝得像不像?這可都是宮裡練出來的。”
令佳果然開口笑,手指點了點她的額頭,“你呀你!”說完忽覺得心酸,遇到事情,家中父親不聞不問反而向著他人,現在竟要靠幼小的堂妹幫襯,雙眼一紅,驀地就含了淚。
令窈逮了她的手指,一張柔白小臉湊上前,懂她傷心處,並不戳破,委婉道:“阿姊,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她這話,說給令佳聽,也是說給自己聽。
她現在才八歲,還有十年的時間籌謀。生老病死她攔不住,悲歡離合她卻能避。在真正的大事來臨前,現在這些小打小鬧都算不得什麼。
如何把握住下一任皇權的中心,才是她真正要操心的。倘若她真成事了,要誰得勢便得勢,要誰倒霉就倒霉,哪裡還用裝病欺負人。
但在她夢寐以求的事情到來前,她還是得好好裝病。為了裝得像樣點,令窈決定在床上多躺幾天,不讓任何人動她,一心想要宿在佳姐房裡。
三房那邊已經被嚇個半死,鄭令清第二天就活潑亂跳地爬了起來,不敢再拿落水的事逼令窈,生怕她一個不順心,就此咽了氣。
令窈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老夫人傷心,央了大奶奶和令佳過去照顧。
李太醫按時來看診。
令窈聞見三房如何如何在李太醫跟前問候討好的事,笑得直打滾。
“虧她還想找我算賬,就她幹那事,我踢她一腳都算輕的!”
李太醫起身上前,他一個大男人,跟在拔步床前低身彎腰,端茶遞帕:“郡主,你不能一遇事情就裝病,臣遲早要回汴梁,到時候你找誰做戲?”
令窈不理他,“那你別回去,就待臨安一輩子罷。”
李太醫搖頭,“那不行。”
令窈拿帕子擦嘴,瞪著眼睛看他,心裡想,回汴梁便是死路一條。前世皇帝舅舅病重,當權的宦官自作主張斬了所有在跟前伺候的太醫。
李太醫一心想著升官發財,御前伺候這樣的機會,他怎麼會錯過。
令窈勸他:“我習慣有你伺候,皇帝舅舅那麼多個太醫,可我卻隻有你一個。”
李太醫發出短促清脆的咳嗽聲,半晌方吐出兩個字:“假話。”眼睛裡卻有了笑意,將脈診完,走到屋子角落點一支夢甜香。
有丫頭進屋來,怕擾了令窈,繞到李太醫跟前:“二少爺來了,大人是否準他進屋?”
李太醫知道這位二少爺,心想他挑這個時候來,屋裡沒有別的人,大概就是怕被趕出去。
他考慮片刻,隨即就要找個理由打發。
屏風後有東西擲落,哐當一聲,是個擺香的佛手。
李太醫抿抿嘴,將滾落腳邊的佛手撿起,喊住正要出去回話的丫頭,改口道:“讓他進來罷。”
第7章
屋裡靜悄悄,青花香爐旋起細瘦白煙,令窈假寐宿在榻上,眼睛緊緊閉著。
輪椅碾過朱膘地衣,紅木槅扇下的珠簾微微晃動,她伸長耳朵去聽,猜鄭嘉和是否進了屋子,此時又離她多遠。
她驀地有些後悔,覺得剛才不該讓李太醫放他進來。
這一世頭回見面,就讓鄭嘉和瞧見她病怏怏柔弱的樣子。早知如此,上次吃團圓飯的時候,就得央了祖母準他入席。好歹那個時候,她光彩猶在,不至於讓人輕視。
阿姊房裡沒有太多擺設,隻一個蔥綠雙繡花卉的圓屏風擱在床與玉棠欄杆罩間。
他此時進來,該是停在屏風前,不能再往裡近了。
令窈緩口氣,伸手去摸枕頭底下的寶石鏡子,怎麼都沒摸到,心一急,猛地將眼睜開了瞧。
鏡子沒瞧著,倒是瞧見了床頭前坐輪椅的鄭嘉和。
近五月的天,他身上還披著件素綾裘衣,裡面一件青色的襕衫,頭上戴了漆紗冠,身形孱弱,面容清冷。
窗棂透下的光照進來,散了幾縷橫落在他的衣領上,令窈順著光線往上看,正好窺見他淡淡投來的目光。
“妹妹。”
他的聲音很好聽,就是太冷,像是金玉落在冬日的山泉,哐當一聲碎了,幹淨利落,不帶任何感情。
令窈拉起被子就往裡躲,撲騰一下就不動了。
一團黑暗,她隔著厚重的棉絮沒好氣地問他:“你來幹什麼。”
她倒不是真生氣。
隻是他竟敢直接繞過憑欄近她的床榻,她著實嚇了一跳。
印象裡,鄭嘉和從不主動靠近她,他應該是一開始就厭惡她的,連多說兩句話都不肯舍於她。如果不是她死時他的失聲痛哭,她大概永遠不會知道,原來在鄭嘉和心裡,還是有她一份的。
令窈悶在被子裡,掐著手指頭,有些緊張。
在她前世短暫而任性的人生中,她從未將他視作兄長。他更像是一個徵服不了的目標,填補了她前世所有枯燥乏味的日子。
這會子面對他,竟不知該如何以正常的兄妹往來之道自處。
鄭嘉和沒有立即回答,語氣不緩不急,“我以為你病了,所以來瞧瞧。”
令窈哼唧一聲,聲音模糊,蚊子叮咬一般,“什麼以為,我本就病了,都快病死了。”
對面遲遲沒有傳來動靜,被窩裡湿熱的呼吸憋得她胸口急促,想撥開一條縫窺窺他是否離開,掀了一角到不了頭,臉已憋得通紅,再沒那耐心,蟲拱一般,將頭探了出去,大口暢快呼吸。
鄭嘉和還沒走。
他坐在那,清淡的神情沒有半分變化,深邃的黑眸與令窈有幾分相似,此刻蹙了眉頭,伸手為她攏開錦被。
他的手指纖細修長,如透淨白玉,微微蜷縮,從她鬢間一晃而過。
這親近來得太過突然,她猝不及防,傻愣著看他。
鄭嘉和對她笑,“死不了,現在不又活過來了?”
令窈皺緊眉頭,從被子裡爬出來,湊到他跟前,離得近,幾乎能看見他臉上肌膚的紋理,比女子還細膩。
是鄭嘉和沒錯。對著她,他竟還有這般耐心模樣。
雖然笑得有些刻意,大概是裝出來的,怎麼都有些勉強。
大概是初次見面的緣故,加上她又“重病在榻”的原因,所以他才難得不排斥她。
令窈再往他臉上看時,他果然已經收了笑容,又恢復成冷冰冰的病秧子模樣。
她往後坐,有些拘謹,決心不再像前世那樣待他。
十年後,鄭嘉和是要做大將軍的。怎麼樣,她都得對他好一些。
她甚至有些討好的意味,收起所有小性子,乖巧著嗓子同他道:“兄長,剛才是我失禮,你切莫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