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安人談起鄭家二房,從來隻說二房正妻長公主與嫡女鄭令窈。
令窈的庶兄庶姐,完全是被人遺忘的存在。
思及此,令窈看向鄭嘉和的眼神摻了一抹愧疚。
上輩子她確實欠了他。
鄭嘉和同老夫人問好,“問老太太安。”
老夫人並不喜歡鄭嘉和。
他一出生便先天不足,雙腿雖完好卻無法行走,加之其性子陰冷,獨來獨往,從來不在人前討喜,老夫人每每想到二老爺統共就這麼一個兒子,偏偏還是個不中用的,心中便有悶氣。
久而久之,也就遠著鄭嘉和了。
“我來探望妹妹。”鄭嘉和候在珠簾後面,語氣輕,聽不出波瀾。
老夫人手臂一彎,下意識將令窈擋住,“你妹妹大病初愈,需要休養,改日再過來罷。”
眾人埋頭吃飯,剛才鬧哄哄玩笑一桌,瞬時鴉雀無聲。
片刻,鄭嘉和沉聲一句:“是。”緩緩離開裡屋。
輪椅絞在厚重毡毯上的吱呀聲逐漸消失,老夫人問責:“誰讓他進來的?”
有丫頭出來領罰,老夫人口頭訓斥幾句,滿桌的菜沒吃幾口,全部都讓撤了下去。
夜晚老夫人騰出碧紗櫥,又擔心她忽然換地睡不踏實,遂坐在拔步床邊同她聊話。
老夫人笑得慈祥,耐心地哄她睡覺,與今日對待鄭嘉和進屋來時的冷淡模樣完全兩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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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窈覺得慚愧,畢竟老夫人偏心的對象是她,如此反思片刻,她懶得再想,伸了個懶腰環住老夫人的腰,貼在她腿上閉上眼睛醞釀睡意。
都快要睡迷了,老太太忽然開口說話,語重心長交待:“你庶兄性情古怪,你不要招他。”
令窈不以為然,上輩子她早就招惹鄭嘉和一萬遍了,他從來不說什麼,也不會反抗,沒勁極了。
她怕誰都不會怕鄭嘉和。
老夫人嘆口氣,覺得自己說話太重,捻著令窈的手心撫摸,又道:“但你也不要嫌他,他雖那副模樣,畢竟是你庶兄,長兄為大,你敬他幾分總歸是沒錯的。”
這話令窈心服口服。就衝著前世她死時他哭得那般傷心欲絕,她也會敬他幾分。
夜涼如洗,老夫人院裡下了燈,其他小院尚是燈火通明。
有人提燈從穿堂而過,尖尖耳朵尖尖下巴,便是鄭令窈的異母姐姐,鄭令婉。
今晚的團圓飯,各房哥兒姐兒都去了,除卻出遊在外的四房長子,便隻有她和鄭嘉和未入席。
鄭令婉剛從三房那裡出來,敲開兩扇黑油小門,庭院深深,東北角上上常年照不見陽光的一處房舍,便是她要拜訪的地方。
一豆油燈,暗黃的湿暈中,鄭嘉和膝間一本舊書,風從窗子裡進來,青桁架子上雲紗長衫來回蕩漾,鄭令婉雙手拉下夾紗槅扇,回頭抱怨:“兄長屋裡怎麼連個暖燻籠都不擺,春寒未散,日曬夜冷,最易著涼,小心為是。”
鄭嘉和點點頭,未抬眼,問:“這麼晚,你來我這作甚?”
鄭令婉皺眉,“兄長今日去了老太太屋裡?”
鄭嘉和不說話。
鄭令婉語氣不善,“兄長何苦自討沒趣,她與我們不是一個娘,哪裡瞧得上我們。況且我聽三奶奶屋裡的丫頭說,為了她回府的事,大老爺和三老爺熱臉貼了冷屁股,外面人都笑話呢,老太太對她一時新鮮,待日子一久,她在府裡討不了好。”
鄭嘉和撂開書,桌上蠟燭油汪汪,火光漸漸地小了。他重新取火燃上,鄭令婉在旁繼續說:“兄長隱忍至今時,日後務必要遠著她,若是生出意外,叫人瞧出端倪……”
鄭嘉和終是抬頭看她,黑亮的眸子裡透出三分不耐煩。
鄭令婉噤聲,心中覺得不痛快,不多時便起身離去,走時抿唇提醒他,“兄長,我才是你唯一的妹妹……她不算也配不上……”
鄭嘉和推著輪椅緩緩往裡,也不知聽沒聽到。
自那日鄭嘉和來後,鄭令窈一直等著他再來探她。
其實她大可以自己去找他,但她就是撂不下這個臉。哪怕她知道擺在跟前的不是被她狠狠傷過的人,一切都是新的。
她仍是羞於直面自己的過錯。
令窈盼了好些日子,老不見他來,猶豫許久要不要去找他,糾結一番,終是沒去。
老夫人常常在屋裡抄寫心經,令窈最是靜不下心的人,在跟前待得無聊,尋了個由頭往大奶奶屋裡去。
她比前世提早出了園子,老覺得心裡不踏實,覺得這段時間鄭府好像有事要發生,卻怎麼也想不起來了。
她一向懶惰,從不關心別人的事,說是自私,她也全認了。
大奶奶與三奶奶在屋裡說話,大姑娘鄭令佳帶著三房的嫡出女兒鄭令清院子裡鬥草簪花。
“佳姐今年十四,再過兩年及笄便能定親了,嫂子可有中意人選?”
大奶奶笑道:“我總共就她一個女兒,自然想多養幾年,這事不急。”
令窈收回剛抬起的腳,想了想,並未進屋。轉身往院子裡去。
“阿姊,五妹。”令窈甜甜地喊兩聲。
大家都停下看她。
她肩上披的,臉上塗的,鬢上簪的,樣樣金貴,加之宮裡燻陶出的一身高傲氣派,往姑娘堆裡一扎,格外顯眼。
五姑娘鄭令清排老幺,比令窈隻小幾個月,平日最是喜歡鋪張浪費,追求奢華,自以為享盡好東西,此時見了令窈,不免相形見绌。加上三奶奶平時的告誡,索性背過身不瞧她。
令窈也就裝作沒看見她。
鄭令佳作為長姐,招手讓令窈過去。
令窈很是喜歡這個堂姐。
在她的印象裡,堂姐秀外慧中,溫柔善良,幾乎符合她對姐姐的所有幻想。更重要的是,前世鄭令佳待她猶如親生妹妹。
別人常說她長大後模樣好看,是個難得的美人,但令窈卻覺得,比起她自己的容貌長相,她更喜歡鄭令佳這種,溫溫潤潤,看似清淡,卻百看不厭。
鄭令佳端來廚房剛送來的鵝油卷,拿銀箸夾一個喂到令窈嘴邊,怕她吃漏了,又拿帕子替她擦嘴。
令窈親熱地蹭著她的臂膀,吃了一個又一個。
就著阿姊的溫柔鄉,她可以坐在這裡吃一下午都不膩。
鄭令清看得眼睛冒火。
以前鄭令清是老太太跟前最討喜的,大家都疼她讓她。如今來了個鄭令窈,她覺得自己所有的殊榮都被奪走了。
待鄭令佳走開去屋裡拿東西,她壓低聲音同令窈道:“吃這麼多,小心撐死你!”
令窈一愣,抬頭望見鄭令清鼓著腮幫子嘟嘴瞪眼,看她的模樣恨不得一口吃掉自己。
令窈:“我天生纖細,吃不撐。”
鄭令清嘴裡哼唧,擋在令窈跟前,像平時那樣頤指氣使:“我也要吃,你喂我。”
令窈懶得理她,“你要吃,自己動手。”
說罷她站起來準備去找鄭令佳,放著她和鄭令清單獨待一起,她可受不了。
剛走沒兩步,身後傳來瓷碗摔地的聲音,鄭令清哇地一聲哭起來,屋裡頭大奶奶和三奶奶都走了出來。
三奶奶問,“怎麼了?”
鄭令清踉跄撲向三奶奶的懷抱,哭得認真,指著令窈道:“四姐吃鵝油卷,我也想吃,她不給,摔了盤子不理我。”
令窈無語凝噎,以前她隻知道鄭令清陰險自私,不曾想她這個惡性原來是娘胎裡帶出來的。
這麼小,就會陷害人了。
鄭令清見令窈沒有反應,哭得更賣力,眼淚豆子不要錢似地往外撒。
三奶奶自然要為自己女兒說話,“郡主,令清年幼不懂事,你別跟她一般計較。”
這話說的,好像令窈不是小孩子一樣。
鄭令窈氣不打一處來,她最受不得委屈。餘光瞥見滾了一地的鵝油卷,感嘆可惜,揀了一個就要往鄭令清嘴裡塞,“你要吃我現在喂你就是,何必哭鼻子。”
鄭令清差點吃了一嘴土,嚇得忙躲開。
令窈站在她跟前,忽地也開始放聲哭,似要同鄭令清比嗓子,一聲哭得比一聲高。
不就掉兩滴眼淚嗎,誰不會。
她前輩子都是靠撒嬌撒潑過來的,論耍無賴,鄭令清別想贏過她。
三奶奶愣住。
畢竟是天家的寵兒。這一頭兩頭地瞧看,鄭令窈哭得比令清傷心更甚,鬧起來誰是誰非還不一定。真要為這事吵到老夫人跟前,不值當。
大奶奶也在旁邊勸哄,忙地讓人另拿兩碟鵝油卷,各分一碟。
鄭令清不甘心,三奶奶卻是不敢再讓她哭鬧了,沒說幾句,便帶著鄭令清回去。
三奶奶走後,大奶奶牽著令窈進房,打水為她擦臉,笑道:“好了別哭了,人已經走遠,聽不見。”
令窈這才停下來,眨巴著水汪汪的黑眼睛,明白大奶奶是向著她的,也就不裝了:“我才不吃她那啞巴虧。”
話剛出口,便覺得不妥。她現在八歲,該是天真無邪的年紀,不應說太過惹人生疑的話。
立馬又做孩子撒嬌狀:“伯母,我明明沒有摔盤子,五妹妹非說我摔了,真氣人。”
大奶奶心想,就算真摔了,三奶奶也不敢拿你怎麼樣。
郡主這個身份,可不是白封的,況且還不是個虛的,聖上給的封地富沃,食邑不愁。論食君之祿,令窈這個小女童比鄭大老爺還要闊。
晚上令窈回到老夫人房裡,沒人提白天的事,她用過晚飯後便睡下了。
第二日又去找鄭令佳玩,鄭令清也在,見她來,提腿便走。令窈樂得一人獨佔阿姊,賴著鄭令佳又是膩玩一天。
鄭令佳是大房獨苗,頭回得了個這樣黏人的妹妹,又憐她無父無母入府一趟遭遇諸多流言,府裡雖有親姐親兄,然形同擺設,不由地對她多照顧幾分。
如此玩耍半月,至四月初的時候,鄭令佳得了外府帖子,邀她去做客。
令窈正好也在跟前,鄭令佳便問,“你去不去?”
令窈婉拒,天氣越發熱,她隻想賴在屋裡睡覺。
眼見著快到吃晚膳的時候,她好幾天沒陪老夫人用膳,今日不能再耽了,遂離了大房,往老夫人院子裡去。
剛走到門簾處,聽得屋裡三奶奶同老夫人說鄭令佳出府做客的事。
一聽,原來去的不是別家,是三奶奶娘家,寧府。
論家世,四房之中,隻有三奶奶寧氏略差些。大奶奶王氏出身書香世家,祖祖輩輩皆是文人雅士,家族顯赫一方。二房自不用講,皇家之女,最是金貴。四房奶奶衛氏,也是勳貴之家的女兒。
隻有三奶奶,祖上是走商的,如今家中雖捐了官,到底氣韻不足,不敢與其他幾房相提並論。為此,三奶奶整日裡珠翠滿頭,錦衣華服,就是怕被人看輕了去。
“我想著讓令清一塊去,反正半日功夫,去去就回來了,老祖宗要是還不放心,我就讓自個屋裡的大丫頭全都跟出去伺候,橫豎出不了什麼岔子。”
老夫人沒有二話,睜眼瞧見令窈,也不知什麼時候來的,額頭都是汗,大概是從外面一路跑來的。立即抱在跟前,伸手一摸她後背全是汗,生怕著了寒氣,馬上讓人打熱水取衣裳來。
令窈伸手讓人伺候,穿戴整齊後從屏風後走出,坐在三奶奶對面,捧著笑臉道:“阿姊和五妹要去哪,我也要去。”
三奶奶眸子閃過一絲慌張,不多時整理好神情,笑道:“沒什麼好玩的,我娘家屋室簡陋,郡主去了定嫌無聊。”
令窈搖著老夫人的手,“祖母,我要去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