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這個答案比她想象的還要滿意。
她松了口氣,終於覺得自己有一部分是昂首挺胸的,可以配得上師兄。
“師父何時騙過人?”丹東搖頭笑道,“衡南,你這孩子自尊太強,執念又太重。這些前塵往事,是與非沒那麼重要,走得好好的,便不必回頭。”
“時如東流水,萬事向前看。”他擺擺手,“下山去吧。”
山上,白茫茫一片。
山道上積雪已厚至腳踝,化作冰涼的水,陷入羅襪間。
西風卷著雪吹來,腰帶上銅鈴聲叮咚,裙裾向上擺起,少女將賜婚書銜在嘴裡,兩手拎起裙擺,小心地下山。
抬頭時,眉間一熱,紅點隱約閃爍一下。衡南有些恍惚。
時如東流水,萬事向前看。
走得好好的,不必回頭。
……怎麼有種荒誕的錯覺。
眼前的起伏的山嶺,銀裝素裹的樹木,好像夢中場景一般,很不真實。
可是天書藏洞之內,那聲音再度傳出來,打斷她所想:
“已遂爾心意,必付出代價。”
“已遂爾心意,必付出代價。”
“已遂爾心意,必付出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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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心中再度糊塗了。
向下望去,透過細長的被冰雪覆蓋的懸崖橋,能看到天書藏洞頂端。嶙峋山石潛入山溪中,那裡位置隱蔽,過去的許多歲月,她曾經獨自坐在那裡,敘說過自己的心願。
——被誰聽去了?
——是天書嗎?
——時天書在說話?
不是第一次了。
在她入門之前,差一點在考核中溺死的時候,她趴在沙灘上,聽見過與這一模一樣的聲音。當時,這個聲音說的是——救爾一命,日後需還。
那時候,她也確實被不明的力量推到了岸邊。
現在,她的心願達成,如果指的是……低下頭去,賜婚書在手中徐徐吹動,發出哗啦啦的聲音。
那麼,要付出的代價又是什麼呢?
第94章 燈塔(三)
日落之時,雪停了。
漫山遍野的積雪映照著淺橙色的亮光。兩隻野貓卷著尾巴,一前一後走過細長的窄橋,橋的影子淺淺晃動,水中晚霞由赤紅變作黑紫。一處荒僻的山洞裡,少女抱膝靜坐,發呆地看著月亮從雲層中鑽出。
銀白的月光從窗口潑入,狐狸的影子從窗臺快速掠過,又折返,嘴裡叼著一枝花,靜靜地立在窗口。
盛君殊正用刀尖在一排正字右側做標記,覺察風聲,敏銳地扭過頭。
一人一狐,黑暗中對視。
“對不起。”
狐狸張嘴,發出年輕男人的聲音。
“我沒什麼好對不起的。”盛君殊淡淡扭過頭,專注地撫摸過床頭的刻痕,“對你小二姐,你問心無愧就好。”
狐狸張了張尖嘴,欲言又止。
“在我身邊這麼久,你應該清楚我的性格。”盛君殊撫了兩下床,躺下了,“都到這種境地了,我不會罵你,因為沒用。”
“……”
“白雪怎麼樣?”過了一會兒,盛君殊在床帳裡問。
狐狸眼裡閃出一絲怨懟:“你都沒、沒有多看過她一眼。”
“我多看一眼,能把她看成真的嗎?”盛君殊近乎刻薄地彎了一下嘴角,“查找古籍,遍尋復生陽炎體的辦法,為上策;再不濟,尋訪其他道門高人,為中策;復制一個幻影自我安慰……我沒想到你竟然會選個下下策。”
狐狸伏在窗臺上,縮成一團:“我隻想見、見她一面。我沒、沒想傷害小二姐。”
盛君殊沒有接話。
這是個非常正常的殘酷的真相。以前他一直自欺欺人地回避它,反復告訴自己他待每一個人都是公平的,都已盡力了。但其實並不如此。
每個人都有無意識間的遠近親疏。必須保護的和可以犧牲的,在做出決定之前,往往在心裡早有答案。
他偏向衡南,那總有人偏向白雪。這其實是另一種形式的公平,緩解他內心愧疚的公平。
“假如恐懼的情緒能靠得住的話。”盛君殊注視著床帳頂,“我說假如,衡南一個怕鬼的人,根本捱不到我們去找她的那天。這世界維持不了多久,夢就會醒來。”
“你就這、這樣確定嗎?”
”嗯。”盛君殊調整了一下枕頭,閉上眼睛,“因為我在。”
狐狸憂鬱的三角眼凝視片刻帳中人,憤而跳過窗外,桔梗花枝從窗臺滾落。
大約因為衡南心境平穩,時間線始終沒有跳躍。
盛君殊不得不像刷任務一樣每天隨著眾多NPC“師弟師妹”出晨功,聽他早就聽過八百遍的早課,在校場帶枯燥的基礎術法,晚上還得篝火夜聊。這樣熬了七天,他覺得有點受不住了。
主要是這樣的進度……太慢了。
尤其那日以後,他以為他和師妹之間會改變一些什麼,畢竟當時衡南的回應很誠實,即便真的沒有,未婚少女失貞在過去應該不是件小事……
但衡南待他和以前沒有任何區別。
她依舊和白雪手挽手走路,鎮靜而巧妙地避開他的眼神,坐在他身邊的時候,神情非常平淡。越平淡,他越覺得不安。
盛君殊決定稍微拉快一點時間線。
他看了看四周夜色,拿刀柄輕輕撞開窗戶,單手撐著窗框,利落地翻進師妹房間,回頭淡定地關上窗。
衡南屋裡又隻燃了一根小蠟燭,很暗,半掛著帳帷,床席之間的含著香味的被褥……真的很亂,如果白天看到他肯定忍不住順手給疊起來。
但是在晚上,不知道為什麼總能很輕易地勾起他的情緒。
衡南蜷在被子裡,青白的脖頸背對他,身上似乎帶著股涼氣。他坐在床邊,把被子掀起一個角,摸了一會兒她的頭發,心中空虛愈演愈烈,把她拽出來抱在懷裡。
衡南半夢半醒地看清他,似乎驚了一下,眼裡睡意去了大半,待要說話,他已經無聲地吻上去。他的吻裡帶著極委婉克制的想念,輾轉了一會兒,衡南手肘搭在他肩膀上,手一松,一張廢紙飄落下來,盛君殊親她的額頭,順手撿起來一看……
這廢紙,是丹東的賜婚書……
上面居然還有被揉過的痕跡。
衡南仰頭,冰涼的唇擦過他的唇角,本能地索求著他。被推開時,她如同被潑上一盆冷水,睜開眼睛,臉上血色褪盡。
盛君殊沉著臉,捏著賜婚書,在衡南架子上四處翻找,隨便抽出一本書,重重拍在桌上:“再這樣,信不信師兄揍你。”
她披衣起來,赤足小小的兩隻,絕望地踩在地上,一步一步靠近。盛君殊正在燈下,脊背挺直,將婚書折了兩折,小心地夾進書裡。手掌由上至下用力捋了兩下,橘黃的光華瑩瑩一閃,再抽出來時,那張紙平整如新,他面色稍霽。
衡南怔怔看著,似乎對他的行為感到很費解。
更費解的是,盛君殊騰開兩手,走過來一把將她抱離地面,塞回床上,像什麼也沒發生一樣,繼續低頭吻她。
隔牆有耳,盛君殊拿手晃了晃,床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燭下,衡南一雙貓瞳裡盛滿不安,盛君殊表情淡淡,拿刀猛地將床頭釘死在牆上,再晃一晃,便一點聲兒都沒有了,他低頭掃了她一眼,含了一絲得色。
盛君殊反身吹了燭,屋裡陷入一片黑暗。
綿密的吻爬上來,盛君殊定力極強,真的一絲聲兒也沒有。衡南掙動著,始終顧忌什麼,不敢發出太大的聲音,僅呼吸和汗水纏在一處。似乎因為如此,這靜默的一上一下間,更加重了隱秘的禁忌感,就快到霄上時,盛君殊忽然抽身而退。
“等一下。”
衡南嗓子裡咕嚕了一聲,貓似的,貼在冰涼的牆邊,半晌都在失神。好半天,她強撐爬到床邊,抖著手點起蠟燭,火柴的光在她掌心晃動著,看看他到底幹什麼。
半暗的燭光,將盛君殊立在桌邊的腰線勾勒映得極誘人,他將賜婚書拿起來看著,折了兩折:“放你這兒我總覺得不踏實。這麼重要的東西,你說揉就揉了,萬一丟了上哪去找?”
假如這時候有玻璃相框就好了,他直接裱起來掛牆上,也省得許多麻煩。
衡南把蠟拿起來,向下,再向下,燭火向上豎得細長,昏黃的照亮他踩在地上的修長勻稱的腿。
衡南出神時,蠟燭讓人拿走,吹滅了放在一旁,足被捉住,向後仰去,幾乎是毫無防備地,接上了先前的韻律。冷卻的身體再度被點燃,頃刻間便燎原,更急促的,更盛大的歡愉和痛苦,在黑暗中一並爆裂開來。
……
積雪天,白色的畫卷。
盛君殊跪在蜉蝣天地內,蓮花石座之上,盤腿赤足的老道雙手結印,置於雙膝,手指緩慢地變動,似乎在掐算念咒:“君殊,你以為如何?”
“弟子沒有意見。”他低頭說。
——一千年前,他應該是這樣回答的,規矩而冷淡。
如果真的要怪,就怪他於情感方面,開悟得實在很晚,遲了整整一千年。那個時候,他還以為未來很長,甚至沒抬頭看自己的未婚妻子一眼。
所以,他花了一千年時間,獨自品嘗生離死別的代價。
丹東微笑頷首。衡南微蹙著的眉毛展開。可她並沒有如他記憶中那樣綻開笑容,她的臉色蒼白而寧靜。鈴鐺響起,裙擺摩挲的聲音,是衡南跪在他身邊,抬起眼來:“弟子……也覺得很好。”
“既然你們兩人都沒有意見,君殊,你掐個日子,抓緊把喜事辦了罷。”
盛君殊說:“明日吧。”
兩對目光聚集在他臉上。
“入冬封山,事情頗多。”盛君殊硬著頭皮說,“明日是個好日子。”
丹東默然片刻,猛地咧嘴笑了起來:“好,明日就明日。衡南,就穿你祀山鬼那件衣服成婚。”
“好,弟子先回了。”衡南起身離開,神情復雜地看了他一眼。
走出蜉蝣天地時,盛君殊突然覺得這幻境也不是一點用處沒有。
起碼還和衡南能補辦場婚禮。
雖然婚禮對師門諸人來說,因為過於簡單而缺乏刺激。比如此刻,盛君殊抬抬手指,就能讓垚山上下拉上紅綢花,使個小法術,掌心一張張禮帖連綴而起,“啪啪啪”地直接貼到所有內外門弟子的窗戶上,給自己和師妹也發了一份,揭下來可以做紀念。
但說實話,第一次婚禮,他多少有些緊張。
門外已經充滿了歡喜熱鬧的祝福的喧鬧,盛君殊在緊閉的房門內數正字,腦子裡一片混亂,數了幾遍都是錯的,一直坐到日頭落下去,站起來焦慮地洗了兩遍澡。隨後還是從後院翻進衡南房間。
剛拉開門,他便愣住。
屋裡沒有點蠟,很暗,但暗得和以往的光線曖昧不同,有種死氣沉沉的意味。風將紗幔吹起來,吹得如同靈堂上的白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