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君兮入門那一日起,直到現在,心中唯獨有一個人。”他坦然地注視著她,彎起眼,“師姐當知道是誰,這秘密我告訴你啦。”
盛君殊心頭巨震。
更糟糕的是,手底下扶著的窗“咔嚓”一聲猛然向外開了。
*
“冷,冷,冷……”白雪搓著手關上窗戶,走進屋內,坐在妝臺前。
妝臺有一面大鏡子,鏡子下面,整齊地伏著一排蝴蝶發卡,翅膀晃出耀眼的光暈。小姑娘側著臉對鏡子摘耳墜,嘴裡哼著不成調的曲子。
梳子順著拆開的黑發一下一下梳著,發髻散落下來,鬢邊黑發打著卷兒。
鏡子裡一張很嬌美的臉,大而明亮的眼睛,濃密的睫毛,櫻花樣的唇,人中很短,臉也圓,因為這樣的特徵,總顯得稚氣,像雪塑成的娃娃。
即便是脾氣很兇,也掩蓋不了這瓷娃娃的魅力,總讓人想把最好的東西捧到她面前。
白雪似乎覺察到什麼,嘎吱一聲推開圓凳站起,扭過身,窗臺上不知何時趴伏著一隻似犬非犬的褐色動物,臉側的毛皮燒得焦黑,正用一雙三角眼一動不動地盯著她看。
三角眼跟兇狠、猥瑣等氣質總脫不開關系,但奇怪的是,白雪不覺得它的眼神是仇恨。
當她走近的時候,它瑟瑟發抖起來,的眼下的皮毛湿湿的,凝成了一道淚溝。
“……至於麼。”白雪抬起的手慢慢地放下,不太服氣地說,“不就打你幾下,見我就被嚇哭?”
狐狸抬起頭來——隻是剛抬起頭而已,還沒說一句話,就視線倒轉,凌風飛出去,“砰”地撞在牆上,險些攤成一張餅滑落下來。
白雪面無表情地拍拍手:“想起雞,還是很生氣!”
狐狸頭暈目眩地站起來,喝醉了酒一樣,哗啦啦抖了一圈頸上的毛。
Advertisement
“咦——髒死了。”白雪嫌棄地攤開手心,滿手的狐狸毛和灰,她掐著張森的脖子拎起來,咕嚕一聲摁進浴桶裡。
浴桶是她用的,水還沒倒,留著點熱氣,漂浮的花瓣散發著香味,旋轉著聚攏至一邊。
“哗啦——”把它拎出來。
“嗷嗷……”狐狸掙扎,聲似嬰兒哼唧,還沒叫兩聲,再度摁下去。
“哗啦——”拎出來。
“嗷嗷嗷嗷——咕嚕……”塞進去。
“哗啦——”拎出來。
最後一次,白雪擰方巾那樣用蠻力擰了一把湿噠噠的尾巴,水淅瀝而落,狐狸“啊嗷嗷嗷”地蹬直四肢腿掙扎,眼含兩汪熱淚,活似觸電一樣。
“碰”皮毛打湿的小動物被扔在地上打了個滾,四爪攤開,鼓起的肚皮朝上,奄奄一息,尖尖的嘴巴一張一合,呼咻呼咻地喘氣。
白雪翻過桶倒水,回頭一望,地上那玩意噴泉似的“噗嚕”噴出一柱洗澡水,喘氣,又噴一柱。
白雪看得新奇,再看看手上的桶,很後悔把水倒早了。
少女坐在板凳上,褲子挽到膝蓋上面,露出白皙的小腿。玲瓏的腳掌壓在腳背上,“哗啦哗啦”撥著水,水花發出清脆的響聲。白雪一面洗腳,一面出神看它。
張森爬將起來,湿透的毛全貼在臉上,更顯得嘴尖腦袋大,風吹在身上瑟瑟的,哗啦啦一抖皮毛,白雪立刻拿手擋住臉,還是被甩了一手的水。
碩大的尾巴一卷,完全展開能竟然有半個屋子高,帶著勁風水汽呼嘯而過,少女睜眼一看,它已經全幹了,又恢復了蓬松的樣貌。
狐狸慢慢地慢慢地走到了她面前,她一伸手,它就嚇得前蹄一剎,身子退半步,慫得夠嗆。
可等白雪露出了失望的神色,它又立刻向前走了。一直湊到了她面前,前爪向下,竟然安安穩穩伏爬下來,尖嘴馴順地抵著地面,尾巴一卷,把自己舒舒服服地圈住了。
白雪自小傲慢驕橫,充滿破壞欲,矮身按住它的腦袋,忽然發力一通亂揉,把狐狸頭上的毛揉得像亂長得雜草一般。
她咯咯咯地笑出聲,聲音脆得銀鈴一樣。
張森卻一直趴著,爪子輕輕地刨著地板,尾巴尖偶爾動一動,似乎很習慣這種對待。
白雪玩夠了,隻覺得木桶裡水涼了,兩隻腳丫出水,踩在盆邊,一摸腿上,抬頭。
哎呀,忘拿擦腳布了。
張森也正抬頭,四目相對的瞬間,狐狸張開尖嘴“嗷”地叫了一聲。
沒拿沒、沒關系啊,告、告訴他在哪裡,他可、可以去叼!
但是……白雪仿佛聽不懂他的意思一般,直勾勾地盯著他,似乎在醞釀著什麼,半晌,目光移到了他蓬松柔軟的尾巴上。
張森的毛發瞬間立起。
“啊嗷嗷嗷嗷——”叫聲劃破夜空。
“真好用啊。”白雪發出滿意的喟嘆。
門外一輪明月,大而圓,做了松尖兒的背景。秋蟬生生,百蟲齊鳴,聲聲如嘶。
“大師兄。”楚君兮心性平和,表白現場中途讓人撞破打斷,既不惱怒,也不尷尬。隻是舒緩聲音,雙手枕在腦後,舒服地蹭了蹭頭發,“我不求衡南師姐答應,隻是聊表心意而已。”
“不可。”盛君殊輕道。
“為什麼?”楚君兮見他一臉嚴肅,忙抬起手,“我修習仍會盡心……”
“不是修習的問題。”
“我也不影響衡南師姐修習……”
“說了不是。”盛君殊咬緊後牙。不知是不是楚君看錯了,師兄看著他的目光似乎帶上點狼狽的怒意。
“那為什麼?”楚君兮的目光從盛君殊身上轉到衡南身上。
衡南師姐才奇怪,她垂著眼站在盛君殊投下的陰影裡,咬著下唇,似乎在掙扎著,又似乎在緊張,額頭上都出了亮閃閃的汗。
“你年紀還小,一日一變。”盛君殊斟酌片刻,“心思放在正事上,再過幾年再考慮這些事也……”
楚君兮竟然朗聲大笑起來:“可是你不過也隻比我們大三歲而已……”
“因為我先一步幹了你今天幹的事,你衡南師姐答應了,所以你不行。”
楚君兮的笑聲戛然而止,懵然看向盛君殊。
盛君殊臉色平靜,站如芝蘭玉樹,仿佛剛才一口氣吐出來的是一句諄諄的教導。楚君兮眨巴了片刻眼睛,再挪向同樣表情凝滯的衡南。
“……師姐?”
衡南極快地瞥了盛君殊一眼,轉身走回房間。
楚君兮愕然看著盛君殊像一道旋風一樣急追而去,反手關上了房門。
抬頭看了眼月亮。
圓圓。
伸手比劃一壺酒,往嘴裡灌了灌,楚君兮搖了搖頭,自顧自笑了:“好一個十五歲生辰……”
“衡南。”衡南把扣在盤子裡的酒杯翻過來,盛君殊把壺遞過去,心中有些惴惴,觀察了一下她的臉色,“我不經你同意就對外說,你是不是不高興。”
屋裡仍然隻有那一根小蠟,昏暗得厲害,衡南的睫毛纏著,未發一語。
“讓你去求賜婚,是我考慮不妥。”盛君殊一想想剛才衡南那幅既不否認也不拒絕的模樣,就心有餘悸,“這樣吧,我明天去跟師父說。”
衡南捏壺的手抖得很厲害,承不住一樣,茶壺咣當一聲沉在了桌上。
盛君殊心裡一驚,在這當口,剛想開口,衡南猛然像隻小動物一般撲過來纏在他身上。
她著急忙慌地撕扯他的衣服,室內燭火在晃,她雙肩的靈火也傾斜著晃,明明還是陽炎體,身上卻冷得跟冰塑一樣。
可是很習慣。真奇怪,他以往不喜歡的冰涼粘膩,讓人錯覺是條蛇纏繞上來似的,越收越緊,要跟他同歸於盡,可他很習慣。
盛君殊一抱住這細弱的骨架,讓她在脖子上一蹭一咬,便有些受不住了,在這幻境裡面滿打滿算熬了半個月了,明知道不可……
總之,等反應過來的時候,桌子傾斜,杯盞側翻,壺吱吱地沿著糙面滑動,幸而在他額頭冒汗之前,停了。
衡南向後撐著坐在桌上,怎麼上去的他不記得……好像是被他抱上去的。
十五歲的師妹胳膊腿都跟蘆柴棍似的,黑洞洞的瞳,尖尖下巴,低頭看著自己,衣裳卻褪至肘間,抹胸包裹著尚玲瓏的起伏,易折的腰,隻讓人聯想到某種妖物,一陣海洋味道的風。
盛君殊低頭,他的手正抓著衡南外衣邊緣,是一個暴力強拆的姿勢,衡南的赤足抵抗地蹬在他胸口,再低頭,原來桌子是他頂斜的。
頓了頓,桌子尷尬地平了。
不拆了,封回去,迅速拉起系帶,盛君殊耳根通紅,不知道如何解釋:“…………抱歉,我……其實……”
他滿頭大汗地系著她的腰帶,衡南的指尖卻一點點地在他手臂上走路,腳尖蕩來蕩去。
“別鬧。”他甩了一下手,企圖甩掉。
“……別鬧。”又晃了一下。
她這腳蕩得有點高,都勾住他的腿了。
“………”盛君殊猛地一拽腰帶,衡南傾過來,他一聞見她頸窩的味道,就忍不住親上去咬上去,他實在受不了自己這種行為,隻得發泄在師妹身上,“說沒說別鬧?!”
第92章 燈塔(一)
盛君殊剛一放開,衡南細細的胳膊猛地纏上他的脖頸,腿勾住他的腰,八爪魚一般箍著他,勒得他額角暴了青筋,呼吸困難地去松她的手臂:“松開些……”
掰她的過程中,他突然想到,衡南剛來別墅的時候,抱著買來的那隻等身的玩具熊,也是一模一樣的抱法,專制的,蠻橫的,充滿不安全感的喜歡。
他的心軟了一剎,手上的力道也一松,揉了一把她的頭發。
“放開些,師兄抱著你。”
衡南才放開手,盛君殊順勢把她託起來,掀開簾子放在床上,坐在床頭。衡南仰躺著看他,燭火在她眼珠裡跳動,洋娃娃一樣的安靜乖巧。盛君殊垂眼,把手掌蓋在她的額頭上,無言地整了整柔軟的發絲。
哄睡了衡南,盛君殊松一口氣,輕手輕腳地離開。
草叢裡的蟲鳴陣陣。盛君殊拎著刀靜默地站在自己房裡,從左至右,表情淡淡地掃過床頭的一排正字,橫過刀刃,在最右邊刻下一根新的橫線。
夜已深沉。
小房子裡細微的鼾聲起伏,白雪伸開手腳平攤著,身上的被子掉了大半在地板上,腳丫暖暖地陷在一團毛絨絨的尾巴裡。
狐狸的尾巴被擠扁在了床尾,一雙後腳蹲在床上,身子卻伸得很長,拋擲下來,伸出兩爪,一個猴子攬月,去勾垂落在地上的被子。
小姑娘翻了個身,腳下一扭,牽拉尾巴,張森“嗷”地在地板上劃出一道白痕,徒勞地被甩上了床,打了個滾,倒跌在柔軟的被子上。
還沒來得及喘口氣,一雙手揪住後頸一拎,他落進一個溫熱馨香的懷裡,一雙手死死摟住了他。他瑟瑟發抖地睜開眼,向上一看,恰好蹭過小姑娘的下巴。
面前是白雪卷翹濃密的睫毛,還有小巧精致的鼻子,她呼吸起伏,睡得正沉。
張森炸起的狐狸毛慢慢地平撫下去,看了一會兒,悄悄地舔了一下她的下巴。又用腦袋蹭了蹭,閉上眼睛。
“魚,蛙,鳥,蝦……”
縷縷陽光從窗口照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