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扭過頭,清澈見底的水面陡然暈開一抹深紅。
血像溪流一般汩汩留下,黑色短打、體型龐大的男人,雙目瞪圓,晃了晃,從石面上一頭栽進潭中。巨大的水浪轟然抬起,水花落下時,露出石頭上坐著的少女窈窕的身影。
她雙腳浸在水中。
削齊地黑發上掛著水珠,眼角淡漠,正用手指慢條斯理地揩去匕首上的鮮紅,隨意地俯身涮了涮手指,抬起頭來,無意間正與盛君殊眼神相對。
第90章 舊影(八)
盛君殊早做好心理準備,所以並不意外。他甚至先走神回憶了一會掉進水裡那人的身份。
青鹿崖上活動的人並不多,除了內門幾個年輕人,就是負責燒水灑掃的普通人,大都上年紀,像剛才那壯漢一樣,穿黑色短打,系黑色腰帶。
仔細想想,原來好像確實丟過這麼一個人。
他對這件事有印象,是因為爻山的賬務也歸他管,作為一個勤儉持家的大師兄,年末核結工錢,多出幾兩,就是少了一個人。問了一圈,沒一個人知道他的去向。
他上蜉蝣天地稟告師父,丹東就閉目捻須,微笑不語,頻頻點頭。盛君殊感覺奇怪,不知道師父他點什麼頭,左思右想,湊近了仔細一看——師父哪兒是在首肯?他鼻間傳來了細微的有規律的鼾聲。
他隻得回去,就當這個人是自己跑下山去了。
現在盛君殊才知道,不是。原來此人沉在他面前的江水裡,死在他好師妹的手上。
衡南手裡緊緊攥著匕首,似乎把那當成唯一可信賴的工具,黑沉沉的一雙眼睛看著他,難以置信,眉頭輕蹙了一下。慢慢地,那目光挪開,看著遠處的樹,她若有似無地勾了下嘴角,似乎在嘲諷自己的運氣。
然後她垂下眼去,上睫毛蓋在下眼睑上。
盛君殊剛要動,衡南動得更快,匕首用力向後一丟,人像是融化的雪從山上墜下似的,轉瞬從石頭上滑進了水潭裡,水面上隻剩幾個浮起來的氣泡。
盛君殊一口氣差點沒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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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的水冰冷刺骨,陽光被厚重搖晃的水面過濾成夢境般的淡青色,水浪一條一條的亮痕,從衡南緊閉的眼皮上掠過。她的頭發在飄著,綻開絨花一般。子宮內的嬰孩抱著膝蓋,倒置蜷縮成小小一顆流星,墜落下來,拉出一道密實的白線。
不過這流星中途讓人兜住,打了個轉,摟進臂彎。
往反方向拽去。
時至今日,盛君殊總算明白這幻境到底是什麼。
世界的崩塌和重置看似隨心所欲,一會兒白天一會兒黑夜,卻沒有改變爻山一草一木,隻改變他所處的位置。
兩次場景變換,像是按了快進鍵,從蟬鳴陣陣的酷暑,跳到楓林盡染的深秋。按照這樣的思路,跳過去的部分,應該是不重要的。留下的部分,才是這幻境想要表現的。
留下了什麼呢?
加上前兩次,這已經是第三次讓他撞破衡南處事的另一面,如果說是巧合,未免也太巧了。
這巧合對他來說,除了讓他血壓反復升高,沒別的作用。但對衡南來說,恐怕就像一連串荒誕的醒不來的噩夢。
——噩夢。
夢沒有邏輯可言,可在時間和空間中隨心所欲地跳躍。
夢也折射了潛意識裡的最大的恐懼和隱憂。
對家庭缺乏安全感的小孩,屢屢因為夢到父母離婚而哭湿枕頭。被高考折磨過的學子,畢業數十年還有可能做著在考場上答卷的噩夢。不善作弊的人,心有餘悸,即使當場沒被抓包,在噩夢裡,卻已經被心驚肉跳抓住無數次。
他想,即使這些秘密已經被她隱藏,永不見天日,可在衡南內心深處,依然恐懼著被他樁樁件件,全部撞破的一天。
換句話說,這個幻境,其實是衡南的心魔。
“哗——”盛君殊抱著衡南躍出水面,水珠不斷地從衣角滾落。
風吹過來,湿衣有點涼,他把衡南調轉了位置,向上顛了顛,邊走邊出神想。
事情要再倒回住在苗西小木屋住的第一天。
兩個普通的冤鬼,竟然可以偽裝成和他、和師妹一模一樣的幻影,這麼強的技能,這在以前的捉鬼經歷中,似乎從沒遇到過。
將陰婚彩禮退還給雙方家長時,男方零碎的物件中,夾雜著一枚鏡子的碎片。鏡子為青銅質,渾然一體,背後鏤雕花紋,花紋裡浸著銅綠,甚至泥濘青苔。
這麼一片質地堅硬的鏡子,碎得很詭異,它是王勒生前在地裡撿的。
撿的——原本長埋於地下的器物,不慎重入人世,也未可知。
師父曾經提過,除了威天神咒召出的三駕馬車,可以窺“神”的幾道幻影之外,現世與傳說中神界的聯結,隻剩下神器的碎片。
現世的神器,天有天書,地有地煞。
地煞,有另外一個名字,叫做——雙影。
雙影,顧名思義,對影成雙。
鏡和倒影,原本就脫不開幹系,鏡裡鏡外,恰為雙影。
假如那天他看到的鏡子的碎片,就是傳說中的“雙影”,那麼兩個手握雙影碎片的冤鬼,能復制另一個衡南、另一個盛君殊半夜吵架,原也說得過去。
地煞已經碎了。有一個碎片,必然有其他的碎片。與行屍對峙的那一天,黑影聲稱自己把門派至寶送給了衡南,埋下了一枚種子……
那麼假如,被放進衡南胸口的是雙影的碎片,那麼……
盛君殊目光一凝。
天書是洗髓之靈火的源頭,依靠天書的力量,垚山的弟子由人變成了超越人的存在,成為陽炎體,得雙肩靈火,獲得永生。
如果說天書有使人長生之力,那地煞的作用,大概是創世之力,隨心所欲地復制,再復制,將活人,活物,甚至於記憶中的虛幻全部變為現實……
依靠這樣的力量,衡南在無意識的情況下,重建出了一個爻山。
這也能說明,為什麼他覺得這個幻境如此真實。
因為師妹記憶中的一草一木,同時也是他記憶中的師門。
師妹記憶中的君兮,白雪,甚至被殺死的燒火人,也就是他認識的君兮,白雪,還有失蹤的燒火人……
可唯有一點……
盛君殊的目光落下,衡南馴順地被他攔腰抱著,貼在他胸膛上,臉色在陽光下白得透明,眼珠卻泛出虛晃的黑:“師兄。”
“怎麼?”
她別過眼,小小聲說:“我把你衣裳弄湿了。”
……衡南無意識地復制出了白雪,君兮,燒火人,甚至是丹東,可獨獨沒有他,所以是一千年後的盛君殊踏入幻境,代替她記憶裡的他站在這裡。
即使可做世界的主宰,即使在不斷被他撞破最不堪面目的噩夢裡,她也不願意要一個虛幻的,她想象中的盛君殊。
他開始自我安慰了。
這是不是說明,做了一年打打鬧鬧的便宜夫妻,一千年後的他,終究還是在師妹心裡投下了那麼一點影子?
盛君殊默了一下,抬腳點開她房間的門:“湿了就湿了。”
盛君殊把她輕輕放在床上。衡南的衣裳貼在身上,輕薄,一見水,顯了肉體的曲線。衡南低下頭,尷尬地別了一下湿淋淋的黑發,左手若有似無地在胸前擋了一下。
她尷尬,主要是因為盛君殊把她放下之後,竟然半天沒有起身,而是半撐在床上,若有所思地盯著她看。
“……”這也太異常了。
衡南飛快地瞟了他一眼。
確實毫無避諱地盯著。
那抹永遠也捕捉不住的清明的目光,正順著她的脖頸滑落,在她身上慢慢淺淺,拉出痕跡走了一遭。
她混亂想著,紅雲抑制不住地蔓到耳根。
“你去跟師父說。”盛君殊深思熟慮半天,終於開口,“讓師父替我們賜個婚吧。”
衡南像被驚雷擊中,睜大眼睛看向他:“你說什麼。”
“找師父,給我們,賜婚。”盛君殊耐心地撥了一下她額前湿發,瞳孔很黑,規整發絲的神情異樣專注,“聽明白沒?”
既然他是噩夢的源頭,幹脆一切由他來斬斷。
直接早點定下來,省得衡南心不安……也省得他辯解麻煩。
但出乎他意料,衡南的表情卻冷淡下去,並不高興的樣子,眉梢眼角像結了層霜花:“為什麼。”
盛君殊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硬著頭皮接:“我……對你負責。”
衡南的臉色迅速漲紅,不知是羞,還是惱怒。
手將胸口的衣服攥成一團,雪白的手背隨著胸口劇烈起伏,她的聲線和目光卻掩在怒意下面,出奇的冷靜,“師兄救我是不得已而為之,我不要你負責。”
話音未落,盛君殊太陽穴突突跳動,抓住雙手一拉,整個兒壓上去,在少女的頸側上吮了片刻。
衡南兩手腕都讓他緊緊攥著,慌亂下掙出數道紅印子。
刺激像針扎一樣,過載了。
盛君殊放開她:“現在行了吧?”
“…………”
“你不要推辭了。”盛君殊已經破罐子破摔,近乎惡毒地扼殺她未出口的話,一把把刀塞進衡南手裡,扶正,“已經違了倫常。要麼你把我眼睛剜掉,頭砍掉,要麼聽師兄的話,來,自己選。”
湿衣服穿在身上,很不舒服,盛君殊拉了下領子,又擰了擰袖子上的水,忽然想到什麼,俯身,衡南下意識舉著刀向裡縮了幾下,眼睛黑黝黝的,目光似受驚的鳥。
“……忘了問你了。”盛君殊見她躲閃,勉力維持表面上的平靜,“你是不是很討厭我。如果是,此事另當別論。”
衡南懵了一下。
垂下眼,好半天,暈紅生靨,極慢地搖了搖頭。
“你的裙子誰撕的?”
衡南腿上一涼,低頭看,盛君殊兩指正揭著脫線的裙子一角,她神情一變,一把將裙子拍下去,死死按著,臉上的紅褪盡了。
盛君殊的表情半晌沒動:“你殺的那個人?”
“……”
“為什麼不解釋就往水裡跳?”
“……師兄我錯了。”衡南神色恍惚地咕哝,睫毛顫抖,開始咬自己右手拇指,手指讓盛君殊一把抽出來。
“錯什麼了?”盛君殊用力捏著她的手,力道很重,痛感拉回了神智,“你和別人,師兄都信你。”
他沉靜地看著她,近乎溫柔地說:“但衡南,你要告訴我,逃避沒有用。”
衡南的目光又顫抖著劃過他的面龐。
他壓下心裡一陣陣疼,慢慢來吧,也不奢望一次性到位。
轉而從懷裡掏出那把匕首,擱在床頭櫃上,“給你撿回來了,好好配在身上,別隨便亂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