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個人面色如常,沒被嚇到,興許是真有兩把刷子。
他的招呼馬上熱情許多:“我要了羊肉鍋子,來來,咱們去飯館吃。”
路上,衡南小聲問肖子烈:“所以你昨天晚上是真在聽音樂嗎?”
肖子烈的睫毛霎時頓住:“草,難道我耳機沒插.進去?”
關鍵他不僅聽音樂,三點多他還看了個小電影!
他慌忙翻看手機,師姐抿唇一笑,走到前面去了。
肖子烈看著師姐飄然而去的背影,又踩著雪艹了一聲。
盛君殊正在問苟三叔陰婚女主角的情況,“……多大年紀?”
“屬虎的,剛三十一沒的。”
盛君殊頓了一下,委婉地說:“都三十一了,也不算早夭。”
一般情況下,父母為寄託對青春期早夭兒女的心疼和思念,才會”結對子“”配陰婚”。
苟三叔說起這事,卻滿臉怨氣:“就是說,都三十一了,還沒結婚,在我們這,三十一孩子都上小學了。生前她爸媽就急,催催催,不結婚,硬熬成笑話。”
盛君殊說:“她是在海市讀博工作吧,大城市的女孩,晚結婚很正常。”
“可她不是大城市的女孩啊。”苟三叔埋怨,“苟慧不就是我們這苗西大山裡土生土長的嘛!”
“她小時候在薩瑪節還許願說要生兩個寶寶哩,肚子裡墨越多反而越倒退。一問就是和我們說不著,再問,過年幹脆不回家。”
盛君殊看了他一眼,頗有點刮目相看的意思:“你不是做老師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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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是小學老師。”
“那你應該知道求學不易,讀碩士,博士,需要很多精力,和你們村裡其他人生活方式不一樣,成家未必那麼重要了。”
苟三叔說,“你說的對,可她畢竟是個女娃,光學習好有啥用?把人生正常的節律都耽擱了,那不是得不償失嘛,說死就死了,連個精血也沒留下。”
“說實話,她爸媽都後悔讓她考那麼遠讀書工作了,在家裡,興許早就結婚了。”
苟三叔掀起厚重的門簾,四人坐在小飯館小桌對面,大銅鍋邊上兩個銅環,鍋裡翻滾著噴香的蘿卜燉羊肉。
衡南問:“她是獨生女?”
“不,她還有個弟弟哪,唉,她弟弟比她小兩歲都結婚了……”
“那還要她留下精血幹什麼用。”衡南不解地問,“苟慧父母想要後代,她弟弟願意生結婚,讓他生不就行了。”
苟三叔眼睛一瞪,一口血卡在嗓子裡,讓盛君殊擺擺手按下去。
在這裡開辯論賽顯然無用,他斟酌了一下說:“她是自己不想結婚,而不是還沒來得及結婚。”
苟三叔急著辯解:“她不是不想結婚,她是沒想明白,我們也是心疼她……”
“你們做家屬的,要是真心疼她,更應該尊重她的選擇,而不是違背她的意願。”
話音剛落,一陣冷風刮過,小飯館的門簾被掀開,一個身寬體胖的女人立在門口,掃一眼眾人,目光定在苟三叔臉上:“解陰婚的?”
手一抬,锃亮一把菜刀架起來,周圍的人一片驚呼。
折騰的順便,肖子烈一撐桌子翻過去架住她的胳膊,板凳翻到,女人半個寬厚的身子壓在肖子烈身上,破口大罵,震得他胸口痛,“姓苟的,我兒子這事是你牽的線,你說結對子就結對子,說解就解,哪有那麼好的事。”
苟三叔無奈攤手:“不是我要解呀,你也看見了,這兩孩子過不下去,鬧得眾鄰不得安寧啊!”
和苟慧配了陰婚的,是西村一個出車禍去世的青年,叫王勒。眼前這個人,是王勒他媽。
女人啐了他一口:“我兒子才十八,當初隔壁有一個十六的姑娘,如花似玉的,不比你家那老姑娘好?都是讓你忽悠的,什麼博士生女文青,不好好過日子屁用都不頂。
“我兒子在地下還不得安寧,都是你家苟慧鬧的,我非跟你拼了!”
苟三叔摸了把臉上的唾沫,也惱了,一腳踢翻板凳,指著她的臉道:“王勒開拖拉機的小混混能娶到我們家苟慧,真是死了才修來的福氣。”
“瞧瞧你家王勒的那樣子,初中都沒畢業就亂跑了,我們慧慧還委屈著呢……”
“停停停。”肖子烈滿臉煩躁,擰著眉,把刀從女人手上一抽,“鏘”地插進木桌子裡,驚得女人尖叫一聲,苟三叔也向後一躲,險些絆倒在椅子上。
“十六,十八,你們倆當這是買菜呢?”
他轉向苟三叔:“你們怎麼想的,給三十歲博士侄女配個十八歲開拖拉機的混混?”
“荒唐,真荒唐。”肖子烈向他勾了勾指頭,“我問你,如果苟慧還活著,你敢不敢給她介紹這樣的對象。”
“我……我……”苟三叔憋得滿臉通紅,“我給她介紹過啊,她她她太挑了,我……她活著我介紹過好多……比這個好多了的……”
“你呢?”肖子烈向女人揚了揚下巴,“你兒子活著,你敢不敢要這樣的媳婦?”
女人揪住衣角,眼中含淚,半是臊,半是委屈:“我……我……我是找不到這樣好的,但我們肯定找個合適的,肯踏實過日子的。”
“那憑什麼死了就可以隨便將就了,憑什麼?”
肖子烈的聲音猛地拔高,一巴掌拍向桌子,“你們把死人當成什麼東西了?啊?菜市場稱斤的蘿卜白菜,還是房上的瓦片磚頭?”
“知道陰婚為什麼損陰德嗎?”肖子烈腳尖一抬,紅色帆布鞋尖稍一點,踩住桌緣,指節收緊,“吱吱吱”將菜刀拔出,刀尖向周圍點點,兩人都慌張向後躲。
肖子烈卻將那把笨重的菜刀輕盈地上下拋了拋,刀在空中旋轉,握住的卻總是木頭刀柄。
“因為總有你們這些人,欺負死人不會說話,把活人的自我安慰建立在死人的屈辱和苦痛之上。”
黑衣少年握著刀,眼含戾氣,紅唇彎起,森然一笑:“我要是苟慧,我要是王勒,我也半夜找你們鬧,讓你們也嘗嘗不得安寧的滋味。”
第81章 姻緣(七)
“人死以後魂歸何處,大致有兩種說法。”盛君殊說,“第一種,去了我們所在世界完全相仿的冥界;第二種,人死轉入六道輪回。”
“你們給兒女配陰婚,希望他們死後有人陪伴,大概算第一種吧。”
苟三叔和女人想了一下,都點著頭。
盛君殊看看他們:“不巧,對我們天師來說,人死了,隻分兩種情況:心中無不平者,生命消散,再入輪回;心中有不平者,一律化成怨靈,遊蕩世間。”
苟三叔眼睛瞪起:“你是……你是說,我們給娃娃找個夫婿,反而激得她不平,留在這裡,入不了輪回了?”
女人一聽這話,也悚然一驚,急得六神無主:“那不能耽擱他們,這陰婚……那就解開吧!快解開吧!”
黃昏籠罩,殘陽鋪陳。山巒間橘黃的霧氣縈繞,大槐樹下,鐵锨翻動,一鏟鏟土潑出來。
東村苟慧的父母兩個,西村王勒的母親和姐姐,三三兩兩地站在樹的兩側,望著樹下抹淚。
盛君殊肖子烈兩個陽炎體站在樹下,惡念誕生的怨靈不敢作祟,村裡的年輕人順利地挖到了並排放在一起的骨灰盒。
刨出來,吹一吹,分別交給兩家的親屬。
盛君殊回想了一下苟慧的抱怨,跟捧著灰頭土臉的苟三叔補充一句:“回去給她清理一下吧。”
苟三叔眼睛都瞪大了:“怎麼個清理法?”
盛君殊說:“拿白茅把骨灰盒擦一遍,多擺點鮮花,去去味。”
“別再她面前提任何男人和結婚的話題了。”盛君殊淡淡,“甲之蜜糖,乙之砒霜。怨靈覺得舒服了,怨氣沒了,自會消去。”
苟三叔篤信地點頭。
那一邊,衡南也把王勒的骨灰盒遞給女人:“給他燒點色.情雜志吧。”
王勒他媽愣了一下,忙問道:“啥雜志?”
衡南面無表情:“就是有女人裸體的那種雜志,女孩要年輕漂亮,屁股要翹。”
王勒他媽擰著眉看了看骨灰盒,臉都憋紅了。
送走兩波人,天暗下來。
槐樹之下隻剩下兩個空空的小墳堆。小木屋的門,仍然被風吹得吱呀作響。
盛君殊說:“子烈,今天你來和我們一起睡。”
肖子烈斷然拒絕:“我才不要……”
“如果我們拆開,萬一再發生昨天那種事情?”
衡南在盛君殊話語裡聽出一股厲色,回過頭,隻見盛君殊面容嚴肅地看著肖子烈。
少年盯了他一會兒,承不住這種目光,挪開眼:“睡睡睡,睡一起就是了。”
他眨眨眼看過來:“師姐……”
“我沒意見。”衡南揣著口袋,直接進了他那件小木屋,“我幫你把被子搬過來。”
“哎師姐!”肖子烈三步並作兩步,搶在衡南之前進屋,一屁股坐在床上,擋住她視線,雙手背在身後,飛速攏了攏癱在床上的內衣,睫毛亂顫,滿臉通紅,“我自己來就可以了。”
衡南揉亂他的頭發,轉身折返,眼梢含著高深的笑:“那你自己來吧。”
——小孩。
黯淡的落地燈照著並排的三塊鋪位。
衡南正在塗抹的護手霜很香,香得肖子烈想打噴嚏,胳膊上就一涼,一坨乳白色擠在他手臂上。衡南垂睫,削蔥根交叉:“抹多了。”
“你睡我這邊。”燈下,盛君殊跟衡南耳語。
肖子烈笨拙地抹著護手霜,邊抹邊不適應地聞自己的手指,還沒聽過師兄這麼小聲說話,小得幾乎有點不真切。
“我想睡中間。”衡南已經往下一遛躺在了中間,被子一拉,一雙眼睛閃閃地看他,“師兄,可以嗎?我還沒跟子烈一塊睡過。”
她做二師姐時,肖子烈還是個小孩子,牽著她的衣服角,想跟她一起睡覺。
她曾經跟他說過,進了內門就能住在一起。不過還沒等到他洗髓完畢入住青鹿崖,她就先死了。
“……睡吧。”盛君殊停了停,輕輕地按了一下枕頭。
他心裡不太贊同,但他師兄妹幾個彼此一同長大,非兄弟姐妹而勝似兄弟姐妹,親昵慣了,不會遵著死板的規矩。
盛君殊也躺下,慵懶地閉著眼,伸臂熄了燈。衡南躺在中間,躺得十分放松。女性溫柔的香氣,一直縈繞在身旁。
肖子烈心跳砰砰,倒有些局促。脊梁骨在褥子上蹭來蹭去,窸窸窣窣。
“你身上是有虱子麼?”盛君殊想了想,打破寂靜,“聊一會怎麼樣。”
“好啊。”肖子烈又艱難地擰了一下,“太好了師兄。”
衡南在黑暗裡撲哧笑了。
盛君殊默了一下:“……你可以不這麼造作。”
“我又怎麼了?”肖子烈冷笑,“師兄你睡在一對已婚夫妻旁邊試試看?”
盛君殊聲音隔著衡南飄過來,更平易近人,甚至含著點和白日不同的促狹,“我和你師姐做夫妻才幾年?小時候我們幾個一塊睡大通鋪睡多少次,也沒見你這麼矜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