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她從前一切裙子都要好看。
似乎看一眼,它的美麗可填補內心,化成足下的雲彩,她就能鼓起全部的勇氣,
衡南的肩膀露出,肖子烈立刻扭過頭,“師兄你還看……”
盛君殊瞥了他一眼,內心天人交戰了一會兒,還是面對著舞臺。
萬一被偷襲了怎麼辦?這種時候切不可掉以輕心。
他看著黑色柔軟繁復的布料從她腰上滑落,她提著它,彎下腰,將一雙修長的腿一根一根抽出裙擺,足尖微微繃著,柔軟的,光滑的,冰涼的……
看見孟恬也開始脫了,他才挪開目光。
孟恬解開系帶的手,卻突然頓住,她抬起眼,發著抖,看向衡南的眼睛裡似乎有無數焦急的怯懦和驚恐,那些情緒千絲萬縷,纏繞著她的手臂,阻礙了她的動作。
如果她還活著,她應該已經汗如雨下。
她顫抖著求救地說:“我身上……很多肉……”
她期盼衡南移開目光,讓她有片刻鴕鳥埋沙的機會。
衡南隻穿內衣,雙手抱臂,仍然漫不經心地看著她:“我都不怕跟一個死人換衣裳,還怕你幾兩生肉嗎。”
孟恬破涕為笑,臉上的肉在顫動,血淚卻如雨落下。
“我沒有抑鬱症的。”她嘴唇微動,“……對不起……”
爸爸長相周正,媽媽尚可。她小的時候,最大的願望,不過是過成一個普通人,可是她為什麼會生成這樣呢?
塌鼻子,厚嘴唇,單眼皮,所有的一切組合在這張臉上,就是一場災難。
Advertisement
無論喝多少涼水,跑多少圈都永遠減不下來的虎背熊腰的體態,在相片裡更是扭曲得更加明顯,貼在小學班級之星欄目的單人照,笑著的臉蛋上被藍色圓珠筆刺青“狗熊”二字,看到的人無不捧腹大笑。
她的書包被扔進垃圾桶,書被撕破,腦袋被後座揉成的紙團當靶子攻擊。
做遊戲使女生摔倒,照片被掛上論壇,抹上口紅也醜態百出的假發,參與“年級第一醜女”評選。
她單人單桌坐在講臺旁邊,向“孟恬”借錢不需要還,和“孟恬”表白是大冒險的懲罰,“和孟恬跳交誼舞”是一件需要瘋狂洗手的事。
來例假依然要冷水中刷洗抹布,替所有跑掉的同學做完值日。
她越縮越小,縮成一塊石頭,在伊沃爾觀眾席上看著美麗的於珊珊,在她的表演中找到自己卑微的宣泄口。穿上戲服,就好像用古怪遮掩了不堪。
知名影星因為抑鬱症去世,剛剛學會的這個詞,在她站在高中自我介紹的講臺上時,不知道怎麼地蹦到了腦海:“大家好……我是孟恬,我有抑鬱症。”
她隻是覺得,這是個會死人的病。
她也期盼著一場驚天動地的,能讓欺負過她的人都後悔落淚的死亡。
意外的是,當這三個字出口,全班同學戲謔的眼光,不約而同而變成了同情和關注。
女生們會挽著她的手臂,分她水果和零食,不使她落單,同桌會主動問起她的心情,分擔她的值日,老師近乎小心的鼓勵和關懷,全部超出她期望的阈值,幾乎上癮的幸福。
那一刻起,她就找到了新的盾牌。
但為什麼,這三個字保護她的同時,也逐漸將她和世界隔離開來?
她變成一件玻璃制品,因為易碎而被輕拿輕放,沒有人敢用它盛載情感。
其實輕拿輕放,本身就是一種感情,是她以前太過貪婪,從未留意。
衡南蹲下身,用束腰將她裹起,由上至下給孟恬系上搭扣,在外面留出的一排鉤子中,找了個最適中的扣上:“我給你預留了很多尺碼。”
“不要太勒了,適合自己的最好。”
“……”
衡南拉拉她的裙擺,站起身來摸著頸環:“這個是我師兄送的,就不給你了。”
兩個互換衣服的女孩,手牽手,轉身面向觀眾席。
臉色青白的孟恬,慢慢地勾起嘴角。
“我很高興。”她擦了擦眼淚,提起新裙子的裙擺,對著空蕩蕩觀眾席,笑著做了個謝幕禮。
“再見。”
衡南頷首,手邊一空。
回頭,舞臺上落下一堆衣物。
第64章 殉(三)
“當時師兄衝上臺,一下就把師姐撲倒在地,然後當場把她的裙子脫了!”
“嘶……”張森捂著耳朵,“小六哥,打住,後面的事我不、不想聽,也不、不敢聽。”
少年坐在辦公桌上,破洞牛仔褲的褲腿一蕩一蕩,殷紅的薄唇翹起一個邪惡的微笑:“後面你絕對想不到。”
張森的眼珠子咕嚕嚕地轉過來,松開一隻手,洗耳恭聽。
“師兄把師姐大罵了一頓。”
“……淦,為什麼?”
“因為師姐事先沒說她會交換衣服。”肖子烈滑動手機,“這件裙子是於珊珊的,轉手賣給孟恬,孟恬一穿,就被殉了。師兄生怕師姐也被殉了,他現在把師姐關在屋裡,24小時盯著她。”
“真可怕啊。”張森腦海中出現的卻是盛君殊站在背後盯梢員工加班的場景,由衷同情。
“诶?”肖子烈忽然將眼睛湊近屏幕。
“怎麼了小六哥?”張森也湊近。
“你看,於珊珊復原過的通話記錄上,多了一個電話。”
是一個歸屬地為清河本地的座機號碼,時間在她自殺身亡的前一天夜晚。
通話時間是九分鍾,應該不是推銷號碼。
打完這個電話,她為什麼特意刪除了記錄?
張森說:“撥、撥過去看看。”
肖子烈按了免提,兩個腦袋湊在一起。
一陣音樂聲後,機械的女聲響起:“您好,FM88.4情感專欄‘城市病’,歡迎您的投稿。”
“……”
是個電臺?
“我想投稿。”肖子烈說,“我想……”
甜美的女聲繼續:“稍等一下,為您轉接陳訊老師。”
“這個!我知道。”張森悄聲說,“開車的時、時候聽到過陳訊的廣播,午夜感情問題,特、特別勁爆,什麼想殺上司、老公找小四、男、男朋友是同性戀……”
“投稿是嗎?”富有磁性的中年男聲響起,隻不過,大約接待的人太多,他語氣冷漠,帶著濃濃的不耐,
“簡單說下你遇到什麼情況。抓緊時間,每個人我就聽五分鍾,決定要不要錄。”
*
事實上,盛君殊的監視毫無力度。
衡南靠著個大枕頭,邊咳嗽邊畫速寫,他就默默地盯著,衡南不經意瞥他一眼,奇怪:“師兄,你在屋裡怎麼還打領帶?”
盛君殊頓了頓:“習慣了。”
“你之前不是說勒得慌嗎?”
盛君殊從果盤裡拿了一塊剝橙子遞到她嘴邊。
應該是不想讓她廢話的意思。
橙子切成船形,中間橫切一道,兩頭翹起,是剝好的。衡南忍不住看了他一眼,帶著鼻音驚嘆:“倒也不用這麼仔細。”
“……”盛君殊把抽紙盒拿過來放在膝上,“是百合阿姨切的,不是我。”
這話也不盡然。
鬱百合隻是切成片狀,是他用刀後期加工,把果肉一塊塊起出來了。其實當年師妹也是這樣給他剝橙子的,他看到橙子就想起來這回事,投之以桃,報之瓊瑤。
隻不過她不記得了。
衡南讓橙子一嗆,咳了幾聲,順手抽了張紙擤鼻涕。
衡南身體底子弱,從小體育不及格,大病小病纏身。這趟之後,她把自己折騰感冒了。
盛君殊反手摸衡南的額頭,倒是不發燒,他把一團散沙的衡南拽起來,扶住她溫熱的後頸,喂了點熱水:“冷不冷?”
她抱著的速寫本硌著胸口,他不客氣地一把抽走,和筆一起擱在床頭櫃上。
衡南觀察他的動作,好像有抱她的傾向,孱弱地重重地點點頭。
盛君殊果然躺下來,把她抱進懷裡,她腦袋依偎在男人胸口,他替她拉了拉被子,一手將她冰涼的手握在掌心,一手按著她的背,暖得人心神蕩漾。
“想看電視嗎?”默默地躺了一會兒,盛君殊怕她太無聊,伸手去夠遙控器。
衡南單手猛然勒住他的脖子,纏緊不放,好像生怕他松開。
“……”盛君殊躺回去,“那不看了吧。”
衡南想起孟恬消失後,盛君殊帶著十足寒氣,按著她的肩頭在地板上,一邊罵她一邊把裙子從下面往頭頂拽,難得急切粗暴。
那個瞬間,她沒覺得害怕,反而恥辱地被激起了生理反應,望著頂燈的目光飄忽。
但是,等她的脊背貼在地板上的時候,她就不這麼想了。
地上混合著灰塵和汗,她瞬間死魚一樣攤倒在地板上,拉都拉不起來:“我不想活了。”
也太髒了。
盛君殊嚴厲地抓著她的肩膀:“你說什麼?”
“……我不想走了。”她懦弱地回答。
這總可以吧?
最後盛君殊沉著臉把另外一件裙子團了團,把她一卷抱起來,塞進車裡。
現在失去嗅覺,埋在他懷裡,什麼也聞不到,有點煩悶,襯衣上一枚半透明的磨砂的紐扣碰著她的鼻尖,她總想補上點什麼,頭一歪,張嘴咬住了,向外無聊地輕輕撕拽。
……卻也沒有什麼味道。
盛君殊的肌肉卻繃緊收縮,他的手從一片頭發絲裡抽出來,挪到她發頂上,似乎想拍她的腦袋,或者敲一下腦殼給個警告,但沒下去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