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君殊指的是窗外那顆松樹。
大部分光線被樹梢擋住,斑駁的樹影落在床下的桌子上,寢室顯得逼仄昏暗。
活潑點的學生也就罷了,不愛動的女孩整天窩在這種環境裡,心情肯定不會好。
“那都是老樹,樹挪死人挪活,動不了的。”
衡南垂下眼。
屋裡陰氣很重,但還沒到使天書震顫的地步。她不清楚到底是因為有怨靈盤踞過,還是單純因為這裡格局不好。
“出事的那女孩上屆的,叫孟恬。”
樓長把手搭在入口右手邊的二層鐵架床上拍了拍,金屬床架嗡嗡作響,“當時她睡這張床。”
“這事完全意外。”
“孟恬是北方來的,不習慣我們清河潮氣大,她媽就給她買了個特別厚的床墊,墊在這個床板上面。”
“她自己嫌不夠,又鋪了層毯子。”盛君殊和衡南一齊看向樓長手指的位置,她在上鋪的護欄上比劃了一下,“最後墊得跟這個護欄差不多高。”
後面的意外,二人心裡頓時有了數。
“應該是早晨醒著玩手機,翻身不小心掉下來的,臉朝地。”
樓長站在空蕩蕩的寢室裡,還原了事發現場。
最後被發現時,孟恬穿著睡衣睡褲,面朝地,趴在他們正站立的這塊空間。
她的頭朝門的方向,大約是鼻骨骨折,臉下枕著一大灘血,一隻手向前伸,一隻手墊在身子下,光腳,一隻膝蓋屈起,旁邊掉落了屏幕摔裂的手機。被發現時,手機已經沒電關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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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應該是一個絕望的掙扎爬行的姿態。
領導和輔導員臉色都不大好看。
畢竟誰也不希望發生這種事。
盛君殊仰頭看了看,臉朝下的話,這個上鋪也不高。
“其實當時要救,估計能救得過來。”
樓長補充,“偏偏這個寢室就她一個,她兩個室友都在實習,在外面住,剩下一個室友沈莉,那幾天晚上違規住在別的寢室。阿姨敲門沒人應,還以為603沒有人。”
樓長說著說著,眼眶都湿潤了。
所以孟恬是在一分一秒的絕望中,孤獨地迎來了死亡。
這種情況,非常符合怨靈誕生的條件。
副校長說:“當時的阿姨已經被清退了,我們學校從這以後都要求天天開門查房,杜絕這種意外。”
“你們說的那個違規住在別人寢室的沈莉,是不是第一個發現孟恬屍體的學生?”盛君殊問。
衡南記得這個角色。
那個不知情的女生推門要進來,門被孟恬的屍體擋住,用力一推,破壞了屍體,她自己也被嚇癱了。
“對。”輔導員道,“其實我們一直不公開談及這個事情,也是對這個學生的保護。”
“沈莉現在還在我們師大讀研究生,如果牽扯到她,對她的未來影響很大。她串寢室的確違規,但誰也沒想到能發生這種事啊,這個事也不是她的錯,更不是像網上傳的那樣什麼校園霸凌。”
衡南問:“她為什麼要住在別的寢室?”
她雖然大學沒上完,但對女寢的抱團、排擠、冷暴力,也算領略了兩年,對這種細節極其敏感。
“她跟外寢室的一個女同學關系好,一塊兒做畢業設計,晚上可能討論得太晚什麼的,就擠在一起睡了。”
聽起來的確自洽。
但這其中又隱藏很多微妙的細節。
“畢設分組是抽籤的嗎?”
“不是,應該是自己選……”
“那麼孟恬的畢業設計跟誰一組?”
“好像是……我想想,好像是跟另一個學姐。哦,我想起來了,對,她那個搭檔是上一屆留級下來的,那兩天網上聯系不到她,害怕又留一級,還去跟專業課老師抱怨,沒想到孟恬死在寢室裡,做了好幾天噩夢。”
“留級的人就一個嗎?”
“對,就這一個……”
“孟恬是不是被班級孤立了?”
輔導員讓她連續幾個跳躍而又逼人的問題問得一時失語。
衡南直直看向她,像夜行的貓。
大學的女生,交際面不太廣的情況下,一般和室友走的是最近的。
沈莉和孟恬同個寢室,畢業設計卻舍近求遠,克服不同寢難溝通的不便,找了另一個寢室的女生搭檔,至少說明沈莉和孟恬的關系很一般。
再看孟恬的搭檔。
學姐整整兩天通過網絡聯系不上孟恬,第一反應不是打電話,或者直接去寢室找人,而是去找專業課老師抱怨,側面說明孟恬和這位學姐完全不熟,隻是相互留了聯系方式的合作關系,甚至是勉強合作。
上屆留級下來的學姐,不認識新一屆的學弟學妹,專業能力也可能會受到質疑,應屆學生肯定傾向於和同學內部解決,她一般是被剩下等待分配的那個。
最後,孟恬成為她的搭檔,說明什麼?
孟恬也是落單的。
班級裡最後兩個被剩下的人,在老師的安排下,交換聯系方式,勉強成為了搭檔。
“孤立……也說不上。”輔導員艱難地說,“孟恬同學……平時比較特立獨行,可能了解她的人少一些,但是,大家還是一個很有愛的集體。”
“有孟恬的照片嗎?”衡南接過樓長手裡厚厚的文件夾。
“把沈莉同學叫來一趟吧。”盛君殊平和地說,“幾句話就好。”
輔導員和副校長對視一眼,為難地點頭:“好。”
樓長已經翻出照片:“你看這個,剛入學時候拍的。”
是張寢室合照,幾個女孩成排站在一起。
“這個是孟恬。”
她指向中間最突出的、穿黑裙擋住臉的女孩。
孟恬皮膚黝黑,很胖,她的腰大概有旁邊女孩的兩倍粗。但更突出的卻是她身上的裙子。
相較於其他幾個的短袖、短褲,她穿了一條好像剛從中世紀跑回來的華麗裙子,繃得緊緊的前襟上有繁復的系帶和蕾絲,釘著成排珠飾,一條金屬铆釘束腰。
裙擺是一層一層的,像一個奶油蛋糕。
她正向後躲閃,拿手擋著鏡頭,隱約可見手掌背後向下撇的嘴角,嘴還張著。
拍照的時候,她應該正跟拍照人鬧情緒,或者抱怨什麼,但照片已經拍下了。
“她擋著臉。”衡南的手指掃過那張照片,“她不喜歡拍照。”
輔導員賠笑:“這孩子有點害羞。”
哪裡是害羞。
不上鏡的人,對他拍總是很抵觸。因為鏡頭變形拍出來的那個人,往往比現實中更醜。
即使她擋住臉,被記錄的還有被她撐得滿滿的裙子的褶皺,還有粗壯的手臂和那瞬間局促的駝背的儀態。
這完全是一種凌遲。
衡南回頭看向略有茫然的盛君殊。
直男不可能懂。
“是孟恬家長拍的照片?”衡南問。
畢竟隻有她明顯地表現出了不情願,其他女生都拘謹而柔順地看向鏡頭,幾張年輕而相貌各異的面孔,嘴角的笑容不約而同的禮貌和尷尬。
“是,是她媽媽。”樓長頓了頓,“孟恬媽媽人很好的,特別熱情,每次來都給阿姨提砂糖橘子,不要還不行。”
這就對了,衡南很惡毒地想。
正是因為女兒經常性地被排除在外,才會使她的母親訓練有素,習慣於下場幫她打通關系,煞費苦心地鋪出面子上的平穩和簇擁。
當時她沒有這樣的一個母親,所以她連面子上的和平也沒有。
衡南又低頭看向孟恬。
除了穿著誇張的裙子之外,她還有一頭很長的、精心保養的黑發,像長發公主披散在身後。
“她一直這麼打扮?”
“對,入學以來就這種穿裙子,體育課也穿裙子,體育老師給班主任反映好多次也沒用,最後她穿了一個不那麼誇張的小皮裙考試……也算她過了。所以說她有點點特立獨行……”
輔導員連忙補充,“但是同學絕對沒有因為這個就孤立誰。你在路上也能看到好多小姑娘穿漢服啊,日本的學生制服,這個叫洛麗塔吧?這都屬於學生的個人愛好,隻要不幹擾……”
“這不是洛麗塔。”一道清冷的聲音打斷,眾人回頭看去,門口站了個氣喘籲籲的瘦高的女生,牛仔褲,打扮樸素,還背著書包。
女生皮膚很白,顯出臉頰上的點點雀斑,鼻梁上架了一副小圓眼鏡。
大約因為近視的關系,看人有點直直的,眼珠微凸,顯得有點兇:“這是‘伊沃爾’,一種暗黑系風格,隻有黑色或者紅色,有很緊的皮質束腰,就跟镣銬一樣,裙子裡面有金屬裙撐,特別重,會壓得人喘不過氣。”
發覺所有人的目光落在她臉上,女生簡短地補了一句:“適合壓抑的靈魂。反正我不太懂,我覺得這就是活受罪。”
“來,這就是沈莉。”輔導員拍了拍女生肩膀,帶點歉意,“沈同學,就麻煩你給這兩位同志,再講一下當時的情況吧。”
可能是被調查或者被問過的次數太多了,沈莉臉上已經非常麻木。
她甚至對這件事情有點不耐煩。
盛君殊問她孟恬死前的情況時,她沒等他多問,就熟練地拿手機調出記錄:“去年5月22號,下午兩點半,孟恬突然給我發了條信息。”
第55章 雙鏡(三)[二更]
她將音量開到最大,公放出來。
那是一條20秒的語音信息,沒有人說話,隻有話筒或者信號產生的呼呼的雜音,聽起來相當詭異。
直到最後幾秒,似乎聽到有人鼻腔裡“嗯”了一聲,像是沒睡醒的咕哝,但錄音也馬上結束了。
沈莉把信息點開,又從頭放了一遍。
然後她看著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