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習慣性地抬起的尖尖的下巴,還有嘴角譏诮的冷笑。
“看到你和你老公性生活不和諧。”
金耀蘭“碰”打在衡南背後的欄板,商場裝的是抗震鋼化玻璃,細密的裂紋隻是滋滋地蔓延開:“你閉嘴。”
她歪過頭,白眼貼得近了,還能看見裡面密密麻麻樹狀的紅血絲,衡南馬上閉眼。
“我撕開他的頭皮,嚼碎他的舌頭,我讓他慢慢死。”
“你做得很對。”衡南屏住呼吸不去聞她身上的腐氣,閉著眼睛稱贊了一句。
二十年不說一句實話,舌頭留著也沒用。平心而論,她覺得金耀蘭不夠狠,換成她……
衡南眼睛瞬間睜開,一把阻住金耀蘭伸向她脖子的手:“這是姜瑞的,你拿走也沒用。”
怨鬼死死瞪著她,她也冷冷回視:“你不怕長出唧唧嗎?”
“你想變成你最討厭的物種?”
金耀蘭喉嚨裡發出咕嚕一聲古怪的笑,很像野獸吞咽口水。
屍化過的怨鬼無法長久地維持穩定,眼角撐裂,紅色的肌肉邊角露出,舌頭不自知地向外吐。
再氣質的美人,都無法控制地慢慢變成死後最難堪的面目。
枯瘦的手指用力極大由抓變作了扼,衡南的腦袋“咚”地再次撞在欄板上:“龜縮在男人背後,好可憐。你的命給我,我活得比你更好。”
……但你不知道,龜縮在男人背後其實特別舒服。
雖然盛君殊平時管東管西,不許摘野花野果,不許光腳在地板上走,但她基本上是心想事成的。想買什麼買什麼,想去哪玩去哪玩,想不走路往下一倒,甚至也可以被抱著不走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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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會空調關閉,四面森冷,衡南突然有點想念陽炎體在身邊的日子。至於這動不動就犯病的心髒,誰要給誰好了……
怨鬼的膿液吧嗒流到她身上,衡南面色一僵,胃溶物瘋狂上湧,“嘔——”,毫不客氣地吐了金耀蘭一身。
衡南嫌惡地拿著她的旗袍擦拭殷紅的嘴角,眼裡含著生理性的眼淚,黑得波光蕩漾,“我的老公你消受不起。”
勁風襲來,一箭當空,擦著金耀蘭的頭皮穿過,幾乎將她的腦袋劈成兩半,豐碩黑血飛濺在玻璃牆。
尖利的嘶叫響徹頭頂,廊燈“啪啪”如多米諾骨牌一般次第炸裂。
衡南就靠在玻璃欄板上,絲毫未覺察已經綻出裂紋的玻璃正小規模的顫動,承受不住“砰”地炸成了金粉。
“師姐!”肖子烈驚恐的叫聲從樓對面傳來,射出的第二箭在空中偏移,扎進巨大的金屬立柱,冒出一路火花。
衡南仰倒,隨著玻璃粉花一同墜下樓去,裙擺向上揚起。
耀蘭城共九層,有多個穴狀中庭,下面的這個是最大的入口中庭,懸掛無數照燈,照耀著超大版畫。
墜到底,摔得筋骨碎裂,隻需要短短數秒。
憑空出現的盛君殊,變作一道黑色的影,像旋風一樣掃蕩過商場,掛燈左右搖晃,他斜踩著立柱向上騰空。
墜下的瞬間,衡南伸手一把拽住了掛在樓板上的拉花。
重力作用下,她向滑索般向前滑去,無數廣告小吊牌從她掌心刮過,下雪般飄落在中庭。
盛君殊剛碰到她的衣角,脆弱的裝飾拉花就承受不住下衝的力量,有一端瞬間掉落下來,衡南順著墜下的一端,猛然向相反的方向蕩去。
盛君殊呼吸急促,心髒都要停擺,一個黑影猛地撲來,將他撞在柱上,怨鬼黑血迸濺。
盛君殊揮刀砍去,金耀蘭瞬間消失,從背後扼住他的喉嚨,桀桀狂笑:“你救不了。”
鬼怪之於天師,也分三六九等。
屍化的吊死鬼乃是怨鬼中最難纏一擋,他們屬於人的意識最少,怨氣最重,無法溝通。可瞬移、可分.身,以舌為武器,入門手冊中就注有“務必小心”字樣——比如肖子烈現在就在拿手撕著纏繞他的巨大舌頭。
何況,耀蘭城內風水局,是為金耀蘭量身打造。黎向巍給金耀蘭修建一所“豪宅”,期望她可棲居在此,放下怨氣。但這怎麼可能?
金耀蘭就像回到自己熟悉的老巢,拿什麼當掩體、從哪逃跑、哪裡有尖銳稜角,總比他們反應快幾秒。
現在衡南身處險境,他們爭搶的偏偏就是這幾秒。
衡南鍾擺樣擺過去,一頭撞到立柱,腳向下踏住了釘在立柱的秸秆箭。
秸秆她見過,一種空心的作物,跟吸管差不多,又軟又脆,可做箭已是出人意料。
她幾乎可以想象到她暢通無阻地踩斷它摔下去是什麼感覺。
但一縷阻力從腳上傳來——肖子烈這根秸秆箭咯吱咯吱地向下彎,卻始終不曾斷裂,彎到最大限度,竟然像是彈簧一般,猛地向上一抬。
衡南感覺自己像彈弓上的石子,被它彈射出去。
她吊過舞臺威亞,從天而降的獨舞天鵝。
她現在就在上升,不同的是懸繩是松的。她飛快旋轉手臂,如同風箏收線,借著上升勢頭,抓住上部一個點,圈圈將拉花纏上手臂。
姜瑞的精元在她脖頸上發燙。
她憑借著蠻橫的意志,竟然沿著脆弱的拉花將自己一點點攀爬上去,四根手指搭上了三層的樓板邊緣。
隨即是顫抖的、纖細的手肘。
衡南體育課從來不及格。臉被欄板擋住,她手臂發抖,沒有力氣再往上爬了。
盛君殊一手咯吱咯吱地掐住壓在身上的腐屍,一手猛地將刀丟出去,劈碎了三層玻璃欄板,打碎了衡南面前的全部阻礙。刀向下衝,墊在她腳下,硬生生將她託了上去。
衡南打了個滾,冷汗淋漓地癱在陸地上。
盛君殊收回目光,收緊的瞳孔微縮,由熱轉冷,扯起怨鬼頭發,手起刀落。
金耀蘭一避,手臂掉下瞬間,從正對走廊的扶梯“穿心煞”中再度瞬移。
盛君殊沒有追,翻越欄杆跳到三樓,蹲下將癱在地上的衡南抱起,檢查了一下胳膊和腿。
師妹在空裡蕩了那麼半天,居然奇跡般地沒有外傷。
碩大的耀蘭城內一片死寂,店鋪關閉,滿地玻璃碎片,應急燈一半幽幽亮著,另一半已經炸毀。
肖子烈坐在高高的欄杆上,雙腿交疊,額頭上的汗水滑落進沉黑的眼睛,薄唇微微抿起,下巴因為緊張而微微抖動。
箭在桃弓之上,他在等待機會。
隱約傳來風鈴響聲。
一道陰影帶著腥熱的風衝開了盛君殊與衡南,黑血和屍水噴濺在玻璃上,順著欄板留下,嘶啞的聲音響起:“我大仇未報。”
“那你就不該上吊。”肖子烈在樓下沒好氣地譏了一句。
挺押韻。
靜默了片刻。少年含著怒把箭頭撥正,弓弦拉至最滿,咯咯作響。
“馬蘭開花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童稚的聲音回蕩在數層樓上。
金耀蘭猛然再度現形。
殘缺不全,頸椎斷裂,頭顱佝偻在胸前,長長卷發擋住了臉,衡南向後一躲,“吱啦”推動背後一面被鞋店擺在外面的舊立鏡,“咔嚓”,早已碎掉的鏡子掉落了半邊,
“二八二九三十一……”衡南熄屏,童謠讓一根手指摁斷。
盛君殊萬萬沒料到她把這個調成了鬧鈴,響得真不是時候。
更危險的是她後腦勺的鏡子。隻剩鋸齒形的半邊,像猛犸豎起的尖牙,勾起她兩绺漆黑的發絲。如果從他這個位置,從背後砍金耀蘭,很可能會使衡南撞上那個尖角。
世間最難不是的戰無敵手。
而是如何完好無虞地保護一枚雞蛋。
盛君殊雙眸漆黑,給肖子烈打了個手勢,暫止住他的箭,輕而無聲地屈膝站起。所有的力量和傷害,必須全部向他的方向倒,一絲一毫不能傾過去。
“你在嘲笑我?”怨靈平靜地問,片刻,毫無徵兆地朝衡南撲去。
衡南腦袋後仰。
盛君殊的心髒仿佛被人猛地攫住,險些站不住,渾身血液衝上頭頂,又落下來。
好的是鏡子也被順帶推遠去,沒碰上。
壞的是衡南伸手一攬,向後握住那枚尖角。
頭頂隻剩一盞燈泡,刺眼的光正照在她手上。破鏡尖銳殘缺,一雙手卻蒼白柔軟,仿佛孱弱的絲帛。
“衡南,手。”盛君殊以為她要借力站起來。但那絕對不是一個好的支撐,鏡子會跑,尖銳的碎片會割傷她的手,他幾乎恐嚇地提醒。
但她雙眸漆黑,置若罔聞。
金耀蘭說她的命換她來活會更好?
同樣一根繩,她在三秒內拽住它爬上樓板,金耀蘭則用它勒斷了修長的脖子。
“你沒資格和我比。”她的手慢慢加力,“咔吧”一下,像掰板狀巧克力一樣掰下一塊,鮮血也如小溪順著手臂留下,“因為我活著,你死了。”
不規則的小塊鏡面翻轉,倒映出吊頂上的燈,微微一轉,折射出一道光,光落在寶藍旗袍之上,灼出一個血洞。
怨靈的慘叫後知後覺。衡南的手腕翻飛得更快,折射出的這道光越來越亮,一劍一劍毫不留情,一道一道焦黑血痕疊加在出現怨靈身上。
衡南曾經用的是把桑劍,桑為劍,貴在輕盈,但很脆弱,她死後,桑劍被一把火燒成灰燼。
入門之書上也寫,對天下穢物,虛實相應,光為劍,棘為刀。
盛君殊低頭。
他手上這把是棘刀。
師妹手上那個,當是光劍。
金耀蘭抱著頭蜷縮,半個身子浸泡在黑血裡,像是融化的雪人,隻剩下孩子似的一小團,衡南“啪嗒”撂下鏡子,伸出鞋尖挑起她蓋在臉上的長卷發,歪頭看了看:“臉我給你留下了。”
她把另一隻手放在金耀蘭天靈蓋上。
“衡南!”盛君殊叫她,是不願她壞了規矩。
怨鬼不誅,折損福澤。
衡南卻轉過來警告地睨他:“誰收的鬼,聽誰的。”
她抓著金耀蘭的頭發一提,怨靈登時化入虛空,兜裡揣著盒眼影,她把虛空一丟,眼影盒子扣上。
盛君殊伸手搶奪,她立刻眼影丟進衣領,恰好斜著落在中間。
他要是想奪,必須把手伸進她領子去取,或者從下面掏。
第52章 問靈(七)
但衡南想錯了,盛君殊搶的不是盒子,而是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