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的大腦已經轉不動了,容不得思考發生了什麼,眼睛一閉便沉入夢境。
半夜,衡南又被盛君殊叫醒,他的臉色異常凝重,端了杯熱水,輕柔地哄她喝藥。她渾渾噩噩,半夢半醒,想到他那麼篤定地說“不會”,原來是這個不會,吞下膠囊,滑進被子裡繼續睡。
“嗡嗡——”手機震動,男人的手立刻將它拿起來,熟悉的聲音傳來:“師兄——”
“……”
“……丹境成了嗎,師兄?”
“沒有。”
“沒有?!”
“……算成了吧。”
肖子烈瘋了:“到底成了沒成啊?你能不能好好說話?”
盛君殊沉默,沉默了好半天,無比艱難地說了一句:“責任在我。”
“喂?”
電話掐了,他把手背在額頭上,閉眼。
盛君殊自閉了。
他給師妹打包票承諾“不會”,是因為按垚山術法,入丹境講求的是“行而不出”,陽炎靈火是通過陰蹺脈升華還補於丹田,呼吸吐納,完全脫離普通的過程。結果呢?他行了,他還……
修了那麼長時間的“漸法”,一直以為他的控制力相當不錯,就算出問題也是衡南那邊出問題。沒想到第一次實踐入丹境,他自己出了這麼嚴重的紕漏,對象還是什麼也不知道的可憐師妹。
他不敢回想重大失誤的過程,簡直是……災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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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衡南一覺睡到第二天中午十二點,拿過鬧鍾一看,直接下樓吃午飯。
醒來時,盛君殊早就走了,從床單到地毯全部換過一遍,窗戶大敞著,別墅外的風把紗簾吹得鼓起來。新鮮空氣對流,屋裡隻剩陽光和風。
站在這樣清朗的環境裡,兇險丹境,完全成了一場夢。
她倒沒有什麼過特別不適的感覺,反而下樓時路過鏡子,偏頭看了一眼,發現雙頰已帶上血色,肩膀和後背暖意縈繞,倒有了身體底子很好的錯覺。
是吃午飯時,平時一驚一乍的鬱百合,低著頭邊盛湯邊同她輕聲細語地說話,看上去好像一無所知。
衡南突然生出一種微妙的感覺。她低頭,心跳砰砰地攪著碗裡的桂花圓子。
她和盛君殊,有了一個共同的秘密。
這樣想著,開始對共犯者的去向產生好奇:“師兄呢?”
“老板麼?”鬱百合說,“他說去公司處理點急事,讓太太好好休息一天。”
“太太想去外面嗎?”鬱百合不放心地盯著他,“老板囑咐過,去哪裡我都陪著太太一起。”
衡南攪著圓子湯,人有點分神,還鈍鈍地停在上一句話:“有急事。”
“對哦,不知道什麼事情。上午還打包了一些行李搬到車庫,好像過幾天要出差去星港。”
衡南倏地抬頭,瞳孔收緊,好像畏光的小動物驟然被強光照了一下。
鬱百合仍然在說:“太太這兩天休息好了,找個時間,我們也收拾下東西。”
衡南的眼神變了變,有些意外:“……我也要去星港?”
奇怪,剛才那股強烈的帶著恨意的心慌恐懼從何而來。
“咦?老板沒告訴太太?”鬱百合見她臉紅撲撲的,眸裡帶著水光,看起來比昨天可愛,一個甜蜜wink甩過來,“出差加蜜月哦。”
“……”衡南吃飯的動作放緩,矜持優雅:“我想去聖星轉轉。”
鬱百合:“呃?”
今天上午,李夢夢和李父專程到聖星給盛君殊送錦旗。
盛君殊之前推辭過這份好意,這一趟本來可去可不去,但早上起來,衡南還睡著,他終究存了點逃避什麼的心思。
隻不過坐在了辦公室裡,又有點心神不定,擔心隻留鬱百合一個人看著,又出什麼岔子。
會客茶幾上擺了兩個果籃,一個裝錦旗的盒子。李夢夢隻化了淡妝,頭發剪到了耳朵底下。住院的日子,她清減很多,細胳膊從基本款外套裡伸出來,挽著父親的手臂,看上去特別青澀,像個高中女生。
“畢業證拿到了嗎?”
“參加了補考考試,已經拿到了。”李夢夢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他一眼,斟酌語句,“謝謝……”
她知道那天是盛君殊把她從樓上救下來的,看著這張年輕的臉,想叫得親近些,但男人身上氣勢又很沉,西裝華服,距離感強,讓人覺得有點兒膽怯,她低下了頭,“謝謝叔叔。”
“……”他記得李夢夢今年好像已經二十一歲了吧?跟衡南一樣大。
但盛君殊面上沒表現什麼,停頓片刻,接著問,“以後怎麼打算的?”
“我在老家找了份工作,籤了合同,馬上就要上班了。”李夢夢回頭看著父親,笑道,“想離我爸近一點吧,他還不樂意。”
李夢夢的父親聞言,紅著眼圈羞赧地笑了笑,半是欣慰半是憂愁。欣慰的是她在家鄉腳踏實地,健健康康,憂愁的是這段經歷終究打消了李夢夢對於異鄉新生活、步入新階層的全部熱情和渴望。
“劉路被判了十年。”李夢夢輕輕地說,“因為他……沒有家屬,我還去給他送過棉被,他看起來,跟以前不太一樣了。”
盛君殊:“沒有家屬?劉大富呢?”
“……過世了,上個月的事情。”
劉大富死得很突然。
早年生活習慣不好,從年輕的時候就煙酒不離手,結婚時已經有了脂肪肝。拿了洪小蓮的賠償款獨居以後,更是放縱,大吃大喝久坐,等發現右腹隱痛,去醫院查看的時候,早就發展成肝癌晚期。
劉大富聽說肝癌的擴散迅猛,心態先垮了,約好第二天住院,頭一天租客聽見土坯屋裡傳來陣陣聲嘶力竭的哭聲。第二天一早再看,劉大富直挺挺躺在床上,雙眼瞪圓,屍體都硬了。
“生死無常。”盛君殊隻好淡淡地接了一句。
洪小蓮化成了鬼,也沒去找他,他自己折在了自己手上。
劉路在第三監獄服刑,被迫剃成光頭。李夢夢接到電話給他送棉被的時候,他正穿著囚服跑圈,滿頭汗水,嘴唇裡呼出團團白氣,看到她,愣了一下。
劉路這一輩子,被洪小蓮呵護得太好了,導致他心裡隻有自己,沒有別人。他進了監獄,才發現原來飯盒不刷,隻會發霉;床鋪不疊,就永遠凌亂;髒衣服不會自己變幹淨,洗淨的蘋果和溫水也不會自己出現他床頭。
一直以來,他活得太舒坦了,都是因為媽跟在他身邊沒離開過,哪怕她死了,變成個獨眼的鬼,也還在半夜裡妥帖地給他蓋被子。
等他發現自己不是氣運之子了,洪小蓮已經不在了。最後一面,他還因膽怯錯失告別。
噩夢驚醒,龋齒發炎,夏涼被過不了冬,過得非常苦的時候,他總有一些狀態想要別人知道,但除了媽,誰又肯耐心地去理會?他想傾訴給媽媽,但神形俱滅的意思,是這個人在這世間所有的痕跡都被抹去,好像從未來過。
燒掉的黃紙、墓碑前的冬青,可以寄託所有的人哀思,但唯獨送不了他的。
他從此獨活世間。
土坯屋廁所牆壁上,有幅簡筆畫,是他三歲的時候,不知道從哪撿到的半截粉筆,咿咿呀呀亂畫的。
媽媽不罵他,隻是覺得他才拉了褲子又拉,有些煩惱,急急忙忙地彎著腰給他洗褲子。他就光著腚亂畫一氣,畫一個媽媽,再畫一個他,畫完之後,拉拉媽媽衣角,請她看自己的大作。
洪小蓮有些急,回過頭來擰著眉,待看清楚牆上是一個歪歪扭扭的大火柴人拉著一個小火柴人,聽他說那大的是“媽媽”,她眉頭舒展,“嗤”地笑了,拍著退笑得前仰後合。
那副塗鴉,她沒擦,數十年如一日地留在衛生間的牆上,不知道現在還有沒有。
李夢夢把冬天的被子從窗口遞過來,兩個人都低著頭。他沒打算給她打電話,他們都貪,和自己的虛榮的幻想談了場戀愛,分手時也沒有太多傷感。
但是這個世界上,他實在不知道還能聯系誰,獄警打過去,她還真的來了。
兩個人靜靜坐著,等到了時間,李夢夢放下電話,轉身走了。
人生荒唐。許多人的最後一面,竟是無話可說。
李夢夢和她爸爸要趕火車,強硬地把果籃留下,盛君殊也沒有推拒,隻是起身:“電梯要刷卡,我送你們下去吧。”
老人和女學生推辭,但最終還是三人一起下樓。
李夢夢走之前,回頭看了一眼聖星一層吊頂上繁復華貴的水晶吊燈。
清河的上流階層,華麗誘人得就像一個夢,正如她在開往清河的火車上,第一次遇到穿著一身名牌、帶著墨鏡拍vlog的徐小鳳。她的頭發是慄色,柔軟整齊,手腕散發淡淡香水味,耳墜也閃閃發光,紅唇綻開,衝她露齒一笑。
她和她背後的世界,像糖果裹著一層精致的玻璃紙揭開一角,吸引她頭破血流地往裡鑽。那大概也是一場夢。
現在她離清河而去,和她來時一個樣,一個包,一隻小箱子。
——說不失落是假的,但她保住的是一條命,又有什麼比活著更重要呢?
張森聽見門外腳步聲,以為盛君殊落下什麼,匆匆迎出去:“老板……”
他險些和慢吞吞走進來的女生相撞,女生穿了件低腰牛仔褲,絲綢棒球外套敞開著,露出一截細腰,頭發隨意地披散在肩膀。
他驚得往後跳了一步:“小二姐?!”
他見衡南幾次,她都是沒什麼精神的樣子,躺著,腦袋垂著,睫毛闔上一半,驟見她非常正常地站在這裡,反倒讓人覺得很詫異。他不禁往她身後打量:“一、一個人來的?”
衡南的黑眸卻在定在他臉上,仔細瞅了一會兒,啟唇:“……小狐狸?”
第35章 丹境(五)
“什麼?”張森盯著衡南,臉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漲紅。
隨後他猛然背過身,肩膀聳動,努力深呼吸,“對、對不起,失態了。”
衡南不解,再一錯眼,年輕人頭上現出兩個褐色的毛茸茸的尖耳,頂散了發膠打好的頭發,正隨著呼吸微微聳動。
不是狐狸嗎?記錯了?
她屏息走近一步,想近距離觀察觀察那雙耳朵,“……怎麼了?”
“小二姐真、真的太好了……”張森緊緊雙手蓋著眼睛,眼淚還是從指縫裡飆出來。
衡南退了半步:“……”
整整一千年來,所有見過他的人,不看別的,單看他這一雙往下耷的三角眼,都會親切地問一句:“我知道,你是黃鼠狼吧?”
畢竟,很少有狐狸五官能長成這個模樣……因此他離群索居,自己撿點吃的,瞎幾把混混日子。
連垚山內門的弟子,第一次抓到他偷雞時都認錯了,拽著他的尾巴把他倒吊起來,團團圍住:“黃先生,黃爺爺,怎麼不放屁呀?”
久而久之,別的精怪朝他一伸爪,“你是——”
“黃鼠狼,”他頂著三白眼,自暴自棄道,“叫我黃、黃先生就好。”
“哦……好,黃黃先生。”
“……”你媽媽。
但是衡南就與眾不同。從前小二姐端莊,師弟師妹捉弄他,她從不參與,不過以袖掩口,眉眼稍彎;現在的小二姐都回了一遍魂,居然還能一眼認出他是狐狸,而且還是可愛親昵“小狐狸”。
品品,人與人之間的差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