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鳳展翅,如夢似幻的長長尾翎,留下成片瑰麗的火燒雲,火鳳之後,出現一架華貴無匹的軒敞車架。
車身鑲金嵌玉,刻有朱雀玄武,鏤雕卷曲花葉,高挑起的車篷為赤色雲錦,隱約晃動的車簾為串起的白色東珠。
馬車頭頂彤色霞光,底踩銀白海波,晃晃悠悠穿雲而過。
屋內的日光燈被襯得暗淡,盛君殊臉上落滿光華,抬眼注視天上車架,像是看著普通的煙花。
對人間所有的玄學門派來說,畫符咒的原理,在於求神辦事。求何事,則向對應的主事神祈禱,主事神有千千萬萬,附於符上顯聖,從不現真身。
但有一種符咒例外,此咒名叫威天神咒。
威天神咒,請的並非小小主事神,而是萬物之源,神明之首:傳說中,火鳳之後“三駕車”,正是伏羲,女娲,神農三聖並駕齊驅。
要多大的面子,才能請上古神明現身,而且一請就是三位?
因此,威天神咒為萬咒之王,會此咒者,鳳毛麟角。當初垚山上下三千餘人,也就隻有師父會威天神咒。
師父去世之後,盛君殊是唯一一個隻靠自己就能喚出“三駕車”的人,也因此,順理成章成為垚山掌門。
三聖現身,是場沒懸念的碾壓局,方圓五百裡的所有怨鬼、厲鬼、行屍,將會立刻灼滅成灰。盛君殊祭出威天神咒,就是打定心思,那團黑氣即使已經跑出了半個清河,也得立刻給他死。
可這一回,雲頭才出了第一輛馬車,盛君殊懷裡的衡南,霍然直挺挺地坐了起來。
“衡南?”
衡南喉嚨裡咯咯作響,語不成句。
盛君殊將她的臉搬向自己,赫然發現衡南雙眼已變作一對金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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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對金瞳,宛如精心打磨的一雙寶石玉珠,折射出無數道光,粲然生輝,映得她整張蒼白的面孔都有飄忽之態。
因為那雙金黃的眸子像一片純粹的雪原或沙漠,不含任何人類的愛憎情緒,像是擺在祭壇廟宇內的金剛天王金塑之眼,盯著看久了,心頭有些發毛。
她脖子上的掐痕,慢慢地,也像被擦除了一般憑空消失。
“衡南,衡南?”讓盛君殊捧著臉呼喚,那對金瞳還是詭異地古井無波。
盛君殊抬頭望向雲層中,火鳳已經淡得幾乎消去,第二輛、第三輛馬車依然沒有出現。
到底怎麼回事?是他鑽研不精,還是修為不夠?
衡南又是什麼情況?
盛君殊盯著衡南,她眼神死寂,肩膀卻在小幅度的顫抖,嘴唇也沒什麼血色,面具之下,似乎是承不住的模樣。
盛君殊立即將懸在空中的神符召回,在手心揉成一團。
八星湮滅,火鳳和馬車便如放完的煙花,一點點散在了雲頭,窗外慢慢暗下去。一道驚雷劈過,暴雨又仿佛什麼事情也沒發生一樣,再次哗啦啦傾盆而下。
與此同時,衡南瞳孔的金色慢慢褪去,像是被抽取了筋骨,身子癱軟,昏倒在了盛君殊肩膀上。
盛君殊心亂如麻地抱著衡南,一動不動地坐了很久,心裡閃過一個極其不好的猜測。
*
“什麼意思?你是說師姐和天書合體了?”
“……八.九不離十。”
肖子烈雙手交叉,沒正形地窩躺在布沙發上,聽見盛君殊說的話,坐直身子,目光復雜地落在衡南身上:“那,那現在這個是師姐還是天書?”
清晨的光薄薄地從白色紗簾內透出,灑在衡南垂下的睫毛上。盛君殊坐在床邊,把搭她額頭上的湿毛巾翻了個面。
言語裡夾雜嘆息:“是衡南,也是天書。”
“你知道,洗了髓的陽炎體,是跳出六道輪回的,死而神形俱滅。要是能回魂,白雪和子竹早就回魂了。”盛君殊說,“回魂的,隻有衡南一個。”
“我們找了天書那麼久,一點蹤跡也沒尋到。”
——天書,到底是個什麼玩意兒?
無論是盛君殊還是肖子烈,甚至是盛君殊的師父,都很難做出確切的解釋。
武俠小說中的每個門派,都有鎮派之寶,隻知道它意義非凡,並且門派內的每個人都要用心守護,至於它的淵源,多半未知,非常神秘。
盛君殊聽到的最靠譜的版本是這樣的:天書是某件神器的碎片。
此神器當然不可能是牡棘刀這種級別的,所謂的“神器”,應該是字面意思,神明之器。
因此,天書和神是掛鉤的。
盛君殊見過火鳳和“三駕車”,可暫且稱之為“神跡”,但是他從沒見過神的真容,世界上沒有人見過真正的神明。
因為沒有見過,所以愈加神秘,愈加不可言說。對靠神鬼吃飯的玄學門派來說,僅是一件通神之物,即可稱之為聖物,需要供奉起來。
因為持有天書,傳達了神明旨意,垚山派極其幸運地,代表了大道,正道,天道。
天書被置於垚山三十六峰天書藏洞內,世世代代的弟子,入門先拜大道,拜天書。
對於盛君殊來說,天書充其量就是一種象徵,甚至沒有手上砍人的牡棘刀有實感。
所以當姽丘派以朝廷軍隊為刀,攻上山來搶奪天書時,他的想法是“先保住師弟師妹的命,天書沒了就算了,大不了以後當野道士化煞,休養生息,再搶回來”。
所以當他看見衡南剛烈地跳入天書藏洞,與天書雙雙湮滅時,整個人呆了一下,非常難以接受。
但他沒預料到,衡南護天書而死,不幸的同時是大幸。
因為天書畢竟為神器,隕滅後散落在自然中的碎片自動聚攏,於千年之後再度凝結,同時,順帶拼湊回了衡南的魂靈。
“這就可以解釋,衡南本是陽炎體,還魂之後成了至陰體質。”盛君書說,“天書至陰。”
衡南的魂靈與天書糾集在一處,是大幸,也是不幸。
“那天我行威天神咒,喚的是神,沒把三駕車叫全,倒把衡南給喚醒了。她……”
肖子烈罕見地露出嚴肅的面容,皺著眉去把衡南的脈。
那天以後,衡南無病無災,但一天有二十個小時都在昏睡,小臉蒼白,一看就是虛耗過多。
肖子烈服了:“天書至陰,原來我們在山上,那麼多陽炎體的弟子才鎮得住它。現在它不動彈,光逮著師姐一個人吸,你還挑逗天書,讓她怎麼能承得住神格?”
盛君殊抿唇不語。
他已經後悔好幾天了。本來,衡南讓天書拖下水的至陰體質,晚上抱一抱他,還勉強能平衡。誰能想到一個威天神咒,會使天書躁動……
“陰氣已經失控了,”肖子烈抓著衡南的手,那點陽炎之氣打進她血脈,就像是泥牛入海,片刻間讓她身體裡的怪獸吞噬幹淨。
肖子烈冷著臉,把衡南細瘦的手腕舉起來展示,“你看你看,師姐這樣,早晚拖死。”
“怎麼辦吧現在?準備準備雙修吧。”
“……”盛君殊一對黑眼珠看著他,表情分毫沒變,肖子烈卻仿佛聽到師兄腦子裡有什麼東西“啪嗒”一聲繃斷了。
“你那是什麼表情啊?”肖子烈咆哮,“救命的事,你還有什麼不情願……”
“你別說話。”盛君殊倉促打斷他,面容如常地扭頭看著窗外,“……讓我安靜一下。”
作者有話要說:注:改編自道家“威天大法”咒。本文威天祈神咒私設如山,如有冒犯,在此道歉。
第31章 丹境(一)
“……”
沒人說話,空氣就這麼尷尬地僵持了十分鍾。
“想明白沒有啊?”肖子烈打破沉默,“你在想什麼?”
“我在想,那天的行屍死透沒有。”
“廢話,你‘三駕車’都用了,它敢不死嗎?那天晚上惡靈怨鬼哭得我頭昏了一天。”
肖子烈覺得他肯定不是在想這個,“……你這麼肯定那是姽丘的行屍?”
盛君殊牽起一抹冷笑:“黑氣,化形,白指骨,是個等級很高的行屍……看身量,還像故人。”
他低下眼,目光鋒利了一瞬。是不是故人,對衡南動手,就是不念舊情。他已下手誅殺,就容不得回頭看。
少年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看來天書在師姐身上,他們比我們早知道。師兄,你準備怎麼辦?”
盛君殊:“以後我會寸步不離看著衡南。”
“說到做到?”
“嗯。”
躺在床上的衡南,忽然蹙著眉動了動,被子窸窣,肖子烈臉上的笑立即化為謹慎和凝重,俯下身將耳貼近衡南的唇:“師姐?”
衡南的眉頭擰著,很不舒服的模樣,嘴唇微啟:“師兄……”
這一聲師兄,嬌氣而嘶啞,叫得真是委屈之至,委屈到話音未落,淚珠子撲簌簌滾下,順帶著直接抽泣起來。
肖子烈目瞪口呆地回頭看向盛君殊,滿臉都寫著“你到底對師姐幹了什麼”
盛君殊又不聾,僵在原地,心裡不可謂不震動。
衡南回魂後不識得他,從來都是“你”啊“你”啊的,沒個正經稱呼。這一句親切的“師兄”,還是隔了上千年,頭一次聽到她喊。
再一哭,加深了他已經自責了好幾個日夜的,讓師妹遇險的愧疚。
盛君殊俯身,肖子烈的屁股連忙往旁邊挪,給他騰開位置,盛君殊拿紙巾小心地給她擦了擦眼淚:“師兄不好,對不起。”
面巾紙是濃鬱的薰衣草香型,順著氣管嗆進去,衡南淚珠子還掛在睫上,就皺著眉別開臉。
方才她做夢,夢得情真意切,這會兒清醒了,一絲委屈也沒了,隻剩下一點空蕩蕩的迷蒙。
盛君殊發現師妹黑漆漆的眼直勾勾地盯著他看,眼神復雜且陌生,似乎想要在他臉上印證些什麼。然後她抿著嘴,細眉擰得更深。
……非要形容一下的話,“一言難盡”可堪概括。
“……”盛君殊問詢地注視著她,衡南倉促別開眼,往肖子烈那邊靠了靠,又蹭了蹭,把頭埋在肖子烈胳膊上。
肖子烈摟著衡南的腦袋,崩潰了:“你就是對師姐做過什麼了吧?!”
“……”
肖子烈把衡南扶坐起來,把床頭櫃上加葡萄糖的熱水地給她:“師姐渴不渴,喝點水?”
衡南就著少年的手咕咚咕咚地喝了水,肖子烈又緩聲細語問她要不要下來吃東西,衡南點點頭。
盛君殊看不過去,扯住肖子烈肩膀的衣裳,向後輕輕一帶:“說話就說話,離那麼近幹什麼?”
這兩個人湊一塊兒,用“竊竊私語”形容不為過,再近一點,他都能直接親上衡南的臉了。
“喲,師兄,你還在乎這個呢。”肖子烈哼笑,陰陽怪氣地說,“你倆不是有名無實假夫妻嗎?提個‘雙修’,您的表情都跟即將失去貞操的少女一樣,太勉為其難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