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小蓮青灰的臉上無法做出任何表情,隻是“咯咯吱吱”地扭回頭,定定地看著肖子烈。
高處溫度稍低,怨靈所在,四周更是冷得如同冰窟,一股湿涼的腐味的風吹過諸人脖頸。
“世間到底還有什麼值得你放不下的?”肖子烈揉著符紙,“你已經死了,活人的事情,你管不著了。你兒子你都管不著,何況是跟你沒有半毛錢關系的李夢夢。”
低溫之下,李夢夢散亂的頭發黏在臉上,隻剩一抽一抽的哽咽,幾乎昏厥過去。她的領子卻被怨靈揪緊,“呼哧呼哧”地呼氣咳嗽起來。
洪小蓮驟然流下兩行血淚,面容幾乎扭曲:“她答應過。”
“她說要和吉祥結婚。”
“她賣卵,我就要教訓她。”
“女人沒卵就生不了孩子,她得給我家吉祥生孩子,她不能賣卵。”
“咳咳咳咳……”衣領咯吱咯吱揪緊,李夢夢再度從休克中驚醒,幾乎窒息。
“……”遙遙相對的兩人交換一下眼神。
“現在把李夢夢放下,送你入畜生道。”盛君殊活動下指節,輕微的“咔噠”,“再糾纏不休,神散形散,永無出頭之日。”
“我不是跟你談條件。”他幾乎被快速流轉的靈火籠罩,聲音也似乎降低了幾度,“我是在,告知你。”
“畜生道,可還見得到吉祥?”她忍受著迫人的陽炎靈火的熱浪,忽然急切打斷。
“或許。”
臉上血淚,無聲墜下。
“啊……”李夢夢的領子,慢慢地松開,她癱軟在地上,臉上回了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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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站起來,往安全的地方跑,可是兩腿酸軟,瘋了一樣地打顫,根本站不起來。她隻好快速地往盛君殊的方向爬。
肖子烈的掌心幾乎貼近洪小蓮。整個大樓,忽然間輕微地震動了一下。
變故就在此刻發生,
“夢!”一聲撕心的喊傳上來。
瘦弱的人影,正順著腳手架,一點一點艱難地上爬,“夢夢,閨女!”
蔣勝幾乎氣瘋了,手腳並用地爬上去,一把捉住他的腳,卻被他迅速蹬開,那股力氣令人咋舌,蔣勝落回地上,仰頭吼:“李峰,你幹啥?!”
這麼一個瘦弱文氣的老人,孤零零地墜在半空中的腳手架上,好像風一吹就能飄零而下的落葉。
他還在攀援,使勁全身力氣,仿佛退化成森林裡頭上長滿青苔的泥猴,遲緩而偏執地往上攀援:“我就……這一個孩子啊。”
“她媽跑得早,我一人把她拉扯大。”
“我隻這一個夢夢,我把她送到清河上學……我就得……把她帶回家。”
“爸爸?”李夢夢聽到聲音向下探看,幾乎呆滯。
那真的是從來不敢和人還嘴的,從來都吃虧的,老實巴交的她爸。
真的是臨別時送她到火車站,連掂一個24寸的皮箱子,都要兩隻手,累得胸腔翕動,扶著膝半天緩不過來的爸爸。
他正吊爬在欄杆上,一點點緩慢地朝她靠近,下面是萬丈高空。
“爸!別上來!!”李夢夢尖叫起來。
盛君殊神色一凜,光箭擰成一股繩,陡然纏住李夢夢的腰,李夢夢踢打著,被他迅速拽來。
拽到一半,一股力量在空中同盛君殊拉鋸。
光箭擰成的繩,剎那間碎做數個光點,螢火蟲一般飄散在空中。
一言不發的洪小蓮,慢慢抬起頭。雙目血紅,口鼻出血,後腦一個大窟窿,汙血如小溪般潺潺流下,滲入背後衣服內,不一會兒流在了地下。
“靠,屍化了。”肖子烈喃喃。
洪小蓮本是冤鬼,呈現出的是生前較為體面的樣貌。不知道是不是李夢夢的父親的舉動刺激了她,在這短短一分鍾內,她積攢了墜樓而死瞬間崩裂的痛楚,迅速爆發變作怨鬼。
屍化,自然是一種升級。不論是外貌的恐怖程度,還是攻擊指數。
指爪脫出,猛地抓起李夢夢的後頸,尖叫和尖嘯交織在一起,李夢夢被拖著在短短數秒之內,以令人頭皮發麻的速度掠過幾個樓層。
肖子烈瞬間就被盛君殊甩到了樓下:“把底下那個爬樓的帶回去。”
“艹。”
暗罵一句,他飛撲而下,張開雙臂一把抱住李夢夢的父親,兩人一同“碰”地撲進了空洞洞的樓層裡,灰塵四溢。
這一邊,盛君殊一步一步地走在腳手架最高處,如同提著氣行在屋脊。
他臉色平和,手裡不知何時已經拖著一根酸棗樹枝條。
枝條黑得泛光,上面還有幾根突出的刺,一端在地上劃拉著,生得有些歪瓜裂棗。
他腕上輕輕一抖,酸棗樹枝條剎那間化成一把大刀,刀柄上一圈一圈纏著褐色的布條,十分簡樸,大刀上鏽跡斑斑,但刀刃極利,甚至每走一步都反射出一溜寒光。
盛君殊皮膚白,眼仁黑,身量高而身材適中,生的是個鍾靈毓秀的矜貴樣貌。進門的時候師父繞著他走了三圈,捏他的臉,摸他的肩膀,也說他用劍一定好看,玉樹臨風,閃瞎萬千少女。
但是輪到他選法器的時候,他偏偏就挑中了這把落塵已久的牡棘刀,他覺得莫名其妙,他要閃瞎少女幹什麼?他隻要選最暴力、最厲害的。
這牡棘刀數千年來無人挑選,一來長得醜陋,使上去像殺豬刀,實在沒有美感;而來實在沉重,稍弱一點的弟子,掂都掂不動,何況抡起來砍人?
但刀到了盛君殊手裡,仿佛天生為他打造。也沒有人再說牡棘刀醜,因為盛君殊用刀,平均三分鍾下一局,隻見風、見血,而不見刀。
盛君殊就是靠這一把刀,暴力碾壓了當時所有內門,升格成為大師兄。
已拿了牡棘刀,盛君殊不願廢話,抡刀揮來。鋼筋混凝土的建築的表皮,混雜木棍和碎石塊,像是餅幹碎屑,哗啦啦如雨滾落,洪小蓮似乎被震住了,登時停下。
車裡肥胖的翁總,兩手捧臉,哭得幾乎背過氣去,張森撫著他的背,寬慰道:“老板不、不是說了嗎,給你留、留四千萬的樓。”
七十五歲的老人陳總,眼看事情發展到現在,似乎有些難受,打開車門:“我,我下去透口氣。”
老人仰頭,出神望著那棟尚未建成的樓。
樓頂上,盛君殊已經和怨鬼鬥成一團,如果不是她將已經休克的李夢夢擋在身前當盾牌,而普通人又承受不了過強的威壓,未必有這麼棘手。
但即使如此,僅剛剛屍化的洪小蓮,也不可能堅持太久。
“我想見見我兒子。”怨靈陰沉沉開口,七竅流血,百鬼同哭,“我要,見吉祥。”
雨點忽然密集起來。
*
睡夢之中,衡南的眉頭蹙起,額頭上顯出細密的冷汗。
細雨敲窗,窗外夜色漆黑一片。房間裡有了“窸窸窣窣”的聲音,這聲音像是有什麼東西揉著塑料袋。
片刻後,床下快速爬出一隻黑黑的、觸須伸長的蟑螂,這昆蟲,悄無聲息地停駐在地板上。
床頭櫃上的吊蘭精,先是驚醒,環顧四周,狠狠打了個哆嗦,枝葉一陣亂顫。
隨後,藤蔓快速伸長,驚慌地去戳床上的女孩,還未碰到,一股細細的火苗,轉瞬間將藤蔓灼燒成灰。
“哇呀——”尖細的慘叫聲回蕩在房間。
床下再度爬出了一隻蟑螂,兩隻,三隻,這些蟑螂默不作聲地列成一隊,停止了爬動,慢慢地化作一團黑氣。
這團黑氣聚攏,凝做一對黑靴,再向上,勾勒出一個模糊的、穿著長袍的颀長人影。男人步履無聲,慢慢地向床邊靠近。
衡南仍在夢魘,雙手抓緊被子,冷汗順鼻尖滾下,眉頭蹙緊。
第29章 鬼胎(十九)
“我要,見吉祥。”洪小蓮的血淚落下。
“劉路。”盛君殊低頭喊了一聲,真氣將聲音送下來,沒得到任何回應。
劉路早就被嚇癱了,蔣勝扶都扶不起來。
從小到大,他接受的是無神論教育,他根本不相信世界上有怨靈,何況那個口鼻出血的是他的媽。即使他知道媽愛他,可媽已經死了。
他親眼看著她火化的,他沒有戰勝未知的勇氣。
“你看,他不敢來。”盛君殊回頭,刀掂在手上。
洪小蓮瘦弱的身影孤零零站在樓頂上,滿臉血痕,似哭非哭,似笑非笑。
“你有什麼不平的呢?”盛君殊淡淡問,“劉吉祥是你的孩子,李夢夢也是她爸爸的寶貝,換做是我,我也會往上爬。你的生氣沒有道理。”
老妪兩隻眼珠已在牡棘刀的壓迫下消散,劇痛中隻剩空洞的黑框,她森森笑起來,上唇也漸漸消失,粗糙的肉紅牙齦露出:“為什麼,為什麼這樣對我?”
這句話,她想問劉吉祥,也想問老天。
“我知道你為什麼聽不懂人話了。”少年輕笑,盛君殊擰眉,看著拍著屁股後面灰塵、又爬上來湊熱鬧的肖子烈。
“還房貸的叫房奴,還信用卡的叫卡奴,還子女債的叫什麼?叫兒奴。你都死了,還去劉吉祥的出租屋給給他掃地扔垃圾。你當一輩子兒奴,你從沒當過人。”
“小洪!”
風送來了顫巍巍的喊聲,幾人一怔,向下看去。
樓底下站著七十五歲的陳總。他的手背青筋暴出,在嘴邊擋成喇叭:“十多年沒見你了,還記得我嗎?”
老人皺著眉,他年事已高,每喊一句話,都要撫著胸口緩很久:“小洪,我是你廠長——”
洪小蓮黑洞洞的眼眶裡已經沒有淚了,一連串汙血順著消散的皮肉流了下來。
廠長啊,洪小蓮一生中唯一的一句由衷的“好人”,和她感激的淚水,在離開艾詩橡膠廠時,送給了時年六十多的陳姓廠長。
洪小蓮這一生中,最快樂的兩段時光,一段是跟作為小學老師的丈夫新婚的那三天,另一段,就是在艾詩橡膠廠當女工時。
那時,她不用下地幹活,不用伺候公公,不用在土胚屋裡打轉,給難以忍受的丈夫做飯洗碗。
她住在幹淨的女工宿舍裡,窗戶外能看見一樓碧綠的爬山虎。
她跟著師傅學習操作機器,下班和其他女工手挽手逛商城,不買,就隻是看看也足夠快樂。世上還有這麼多沒見過的新奇玩意,漂亮衣裳,櫃員用幾支筆可以把小姑娘打扮得像仙女一樣。
有一次,她和室友逛到商場負一層,走得腳痛了,鬼使神差地排隊合買了一杯最流行的臺灣奶茶。
溫熱甜膩的奶茶吸進嘴裡的時候,她忽然間被愧疚擊中。
她感覺自己好像短暫地忘記在家裡的吉祥,忘記了癱瘓公公和地,甚至忘記了她嫁了人。但這怎麼可以呢?
她好像突然從一場罪惡的美夢中驚醒,隻喝了一口,便不再喝了。
那時候,她還懷著無限的幹勁和無限的憧憬。
兒時她割不完麥子,父親會拿皮帶抽她的背,哥哥會打她的耳光,可是在艾詩橡膠廠,同她父親一樣大的廠長,會和藹地微笑回答女工的問題,會在女工輕微感冒的時候批假休息,會在大會上點著她的名字表揚她,鼓勵她好好幹。
如果不是那場意外,她永遠都不想離開艾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