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君殊的步子放緩了,黑眸注視著他,極其溫潤的一張臉:“怎麼說?”
“哎,嫁給劉大富,說實在的,是她命不好。”
洪小蓮嫁過兩次人。
年輕的時候,雖然算不上漂亮,勝在手腳勤快,賢惠老實,因此第一次嫁人,如願以償地嫁給了村裡一個小學老師。
結婚才三天,刮風下雨,學校庫房塌了,老師碰巧就在裡面數粉筆,讓塌下來的房梁壓死了。窗戶上的大紅喜字還沒撤下去,門口就掛上了白花。
洪小蓮命不好。如果庫房塌得早一點,她還沒嫁人,就不至於落成“二手貨”;庫房塌得晚一點,算是寡婦也好再嫁,不至於被人背地說成克夫婆娘。
但事情就落在她頭上了。洪小蓮夜夜哭,哭過了二十八歲,還是沒人敢娶她,她想自己必須要嫁人,要生孩子,要像別人一樣正常地活著,咬咬牙,嫁給了村裡的懶漢劉大富。
“省上扶貧的人,來過三撥。其他人都扶起來了,獨這個劉大富爛泥巴扶不上牆。”村支書搖頭,“愛賭好色,人又懶,不是洪小蓮嫁給他,怕沒人嫁給他。結婚以後,家裡大事小事,也都是洪小蓮操持。”
洪小蓮像個陀螺一樣忙進忙出,天不亮下地,深夜還要給癱瘓的公公洗腳翻身,臉發黃,比旁人老得早,總是一臉苦相。但她不抱怨,心裡老記掛著事,來去匆匆。
就算是鄰居想跟她闲聊逗趣一會兒,她也多半推脫,一來她嘴笨,不太會聊天;二來她實在疲倦,有這點時間,寧願窩在炕頭睡一覺。
“偶爾也有忍不了的時候,一吵架,劉大富就喊,‘當初如果不是我娶你,誰敢娶你?我把你娶了,給你個兒子,你還有什麼不知足的’,洪小蓮就不吭聲了,也覺得他說得對,想想當年的事情,反而對他更縱容。”
洪小蓮三十歲才有了兒子劉吉祥,生得白白胖胖的,長得像她,還愛笑。
生了孩子以後,她才算長舒一口氣,覺得自己的人生圓滿了,在劉家的寂寞也有了寄託,越看這個孩子越愛,走到哪把孩子抱到哪裡。
“有一回劉吉祥發燒生病了,洪小蓮就跟瘋婆子一樣,披頭散發,大半夜跑出來敲村醫的窗戶;劉吉祥長大點了,要星星不給月亮,他們家裡條件差,但劉吉祥頓頓都是雞腿,從來沒穿過別人的舊衣裳,給他上學,給他課本,買買遊戲機,要啥給他買啥。”
“唉,當媽當成這樣,也真是夠可以了。”
院子旁邊有個小店鋪,衡南抬眼掃過窄窄的門頭上面拿黑筆寫的“殯葬,五金,超市”,忽而停下來,旋身對盛君殊說:“我想去逛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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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長見著女孩一路默默地聽,都沒吭聲,冷不丁開了腔,調子冷清,忙熱心地停下:“買啥,我給買。”
衡南黑黝黝的眼睛在他面上停留了片刻,垂下眼利落地搖頭,搖得很孩子氣,頭發絲跟亂晃。
盛君殊抬頭掃了一眼店裡,耐心跟村支書解釋:“她是沒來過,讓她自己進去轉轉。我們在外面等一會兒。”
村支書哪敢不應,住了腳步,看著衡南走進去。剩下兩個男人,氣氛好像松快些,他從內兜掏了根煙遞給盛君殊,露齒笑道:“女朋友啊?”
盛君殊平時不大沾煙酒。但見村支書一路說得口幹舌燥,正在不自覺地來回清嗓子,目光在他燻得焦黃的手指上一掃,還是接過來,兩人一起點上。
從這殯葬用品、五金、日用百貨三合一的超市小門進去,裡面別有洞天。
大屋裡很暗,屋裡全是貨架,貨架上滿當當地塞了各種貨品。買煙酒的玻璃櫃臺後面,老板耳朵上夾著根煙,翹著腿斜坐著,正在點零鈔,嘴裡默念:“六十五,七十……”
超市後門敞開,後門直通後院,亮光灑進來,剛好省了開燈。一個年輕女人坐在小板凳上,戴著碎花套袖,在後院裡低眉扎紙人。
衡南打量一周,收回目光。
數錢老板也無意中瞥向了她,一看就是個生面孔,愣了愣:“要啥?”
衡南直直地看著他,臉蛋藏在西裝外套裡,一對瞳仁像貓似的,鼻梁翹,嘴唇又紅,讓人移不開眼:“燈籠。”
“燈籠……”老板把錢放下,皺起眉頭轉身在貨架尋找,“我們這早就沒人用燈籠了。”
取了三四隻紙盒子摞在櫃臺上:“燈泡行不?LED的。”
大約燈籠和燈泡多少還有一個共同的字,衡南沉思了片刻,點頭:“好。”
老板松了口氣,又聽她說:“要最大的。”
老板趕緊從櫃子底下翻找陳年舊貨,吹了口灰,“給你拿個12瓦的。”
衡南靜默地掏錢,又靜默地離了店,老板還奇怪地看著她。
“她要燈籠,我會扎燈籠……”一回頭,原來是院子裡扎紙人那女人摘下套袖走出來了,也焦急地往外瞅著,“你咋讓她走了。”
“哎呀,你摻和啥呀?”老板嫌麻煩,“又是城裡人過來景區玩的,路過而已。你看她臉白成那樣,上來就要燈籠,不走我害怕。”
“不是的。”女人面色嚴肅,拇指和食指扣起來,圈成兩個小圈,在眼睛上比了一比,皺起眉,“我剛才,在她身上看見天書了。你不可,對神明不敬。”
老板嚇得毛骨悚然:“燕子,快正常點,神叨叨的……”
第25章 鬼胎(十五)
一根煙的功夫,村支書已將那點拘謹扔到腦後,說起話來也不再顧及什麼,痛心疾首道:
“……孩子嘛,生來就是白眼狼,就不能對他們太好了。我們哥兒幾個讓爹媽打著罵著長大了,這不是好好的,劉吉祥不成器,那就是被洪小蓮給慣的。”
盛君殊吸煙的姿勢稱得上是矜持,簡直就像是電視上的許文強。
眸光裡的笑,帶點閱盡千帆的冷漠:“慈母多敗兒。”
“那可不是?”村支書掸掸煙灰,“劉吉祥長到一把年紀了,衣服襪子都不會自己洗,穿髒了翻個面,再髒了,脫下來丟在地上,洪小蓮撿起來替他洗。他在家裡,躺下睡覺,起來就吃飯,再沒別的了。”
衡南走出來了,盛君殊忙把煙熄了,裝在裝證據的透明塑膠袋裡,把村支書都看臉紅了:“看你,扔地上就行了。”
這素質也太高了。
盛君殊沒說話,張開塑膠袋讓他也丟進來,封好。隨口問師妹:“買什麼了?”
衡南一個硬邦邦的紙盒子懟在他胸口:“送你。”
盛君殊低頭一看,是個12W的電燈泡。
盛君殊握著燈泡沉默了半天,不解其意,柔和地問:“你喜歡這個?回去把房間的燈換下來?”
衡南直直地看著他,神色很認真:“不,給你。”
“……好。”盛君殊又看了兩眼,還是把燈泡珍而重之地收在車上。
辦完這件事,衡南看起來輕松很多。步伐輕快地走在路上,還拿手摸了黃楊上卷爬的喇叭花,在盛君殊伸手阻攔之前,敏捷地摘了一朵,捏在手上玩。
盛君殊要開口,村支書忙說:“沒事,沒事,都是野花。”
有人替她開解,衡南驀然仰頭衝對方一笑,個嬰寧笑起來又媚又純真,特別熱情,可把村支書笑得搔了搔頭,不好意思了。
盛君殊:“……”
所以後來衡南揪了人家八裡村兩朵牽牛花,還把細長的花蕊抽出來倒掛在耳朵上,一晃一晃地當耳墜子,他也目不斜視,全做沒看到。
洪小蓮家的小院已開,一個穿寬松褲衩趿拖鞋的年輕女人出來扔垃圾,臉上有點不情願:“得多久啊?”
“看看就好,不動你家東西。”
女人點點頭,攏了攏頭發,打量他們幾眼,避到一邊兒去。
洪小蓮死後,劉吉祥離家,隻剩下劉大富獨居。為了貼補賭債,他自己住回了土坯老屋,洪小蓮家這棟新蓋的三層小樓,租給一對新婚夫婦,每個月多一份收租子。
屋裡的陳設沒變,一層是客廳,水泥地面,花布沙發對面是開了靜音的電視機。
玻璃茶幾上堆滿雜物,屋裡混雜著地瓜幹和熟透香蕉的味道,熱烘烘的,很有生活氣。
側邊一座落了灰的木頭樓梯,暗暗地通往樓上去。
盛君殊問:“劉吉祥上學了麼?”
村長冷笑一聲:“劉吉祥可是洪小蓮和劉大富的寶貝疙瘩,還能不讓他上學?”
六歲不到,劉吉祥就被洪小蓮送到小學去了。洪小蓮小時候家裡窮,又趕上十.年.動.亂,自己是個小學文化,留下了遺憾,內心卻非常向往知識。
從她第一任丈夫選擇一個小學老師就可見一斑。
她覺得劉吉祥開口叫媽早,一定很聰明,希望他可以一直上學,以後離開村子,出人頭地,到時候她和劉大富跟著劉吉祥一起享福。
為了這個願景,盡管劉吉祥貪玩,她還是起早貪黑地掙錢,給劉吉祥攢學費、書本費,供他上到了初中。
這時候,劉大富和洪小蓮產生了分歧。
劉大富覺得,劉吉祥學習成績一般,送他上學,這錢就像是打了水漂。村裡條件好的都蓋了新瓦房,隻有他們家還擠在土坯房裡面,錢應該攢著早點蓋房,預備給劉吉祥娶媳婦用才是正道。
洪小蓮卻不肯,為了多賺錢,她甚至鼓動劉大富和她一起進城,雙雙進了艾詩橡膠廠。
艾詩的老板人厚道,福利也厚道,洪小蓮踏踏實實待了兩年,荷包鼓了,眼界也寬了。
她跟工友聊過,想多攢點錢,到時候把兒子轉出來,就擠在廠子提供的員工宿舍裡,供到高中、大學,一家人就算在城裡扎下了根,熬出了頭。
“洪小蓮想得美啊,哪知道她在的時候把她兒子慣得,她走以後沒人壓得住。洪小蓮她小姑子,才不敢管他,吉祥在學校裡欺負同學,回家就吼他爺爺。”
村支書皺著眉抽了口煙,擺了擺手,“他爺不是癱瘓了嗎?洪小蓮一走,直挺挺躺家裡,沒兩年就去了。”
“劉吉祥整天跟一群小混混到網吧打遊戲,等他們反應過來,劉吉祥已經自己把學退了,打死都不願意回去上學了。”
村長苦笑一聲:“洪小蓮也急啊,也說他啊,晚了,劉吉祥就躺在家裡那被子把臉一蒙,誰說都不理。”
“他不上學,也不能浪著,洪小蓮把積蓄拿出來,狠狠心給他盤了個水果鋪子。”
雖說劉吉祥賣水果每個月都虧,好呆有了個正經營生,洪小蓮認命,不再渴盼夢裡的高中、大學、母慈子孝,眼仁裡面像是蒙了一層灰。
一天上工時,機器不長眼,讓洪小蓮廢了一隻眼睛。
在醫院裡,劉大富蹲在拐角吧嗒吧嗒抽著煙,簡直晦氣透了。
當班的不是洪小蓮,操作失誤的也不是她,開廠子的也不是她爸爸,她就是手欠得慌,非要管闲事,哪有機器過來,人不躲閃的?
這下好,本來就笨,還折進去一隻招子,以後還能幹活不了?
直到一波一波衣著光鮮的人提著果籃,抱著鮮花來醫院看洪小蓮,她從普通病房轉到加護病房再到VIP特護病房,他才轉過彎來。
待到工廠認定的賠款和老板私人的獎勵款都進了存折,劉大富才瞪大了眼睛,數了數後面的零。
——二十萬啊。
倒霉就這樣轉成了天降橫財,怎麼樣分配成了個問題。
劉大富的爸死了,一家人裡隻剩下劉吉祥。生死之間走一遭,人脆弱的時候,都會想自己最愛的人。
洪小蓮躺在病床上,老是看見小時候的吉祥,胖乎乎地坐在她臂彎裡,咯咯咯地拍著手笑著叫媽媽。
她一手顛著吉祥,一手拄著鋤,站在豔陽下的稻田裡,遠處的青山疊影,碧空如洗,像畫片一樣,不覺得熱,不覺得累。
寂靜的深夜裡,劉大富穿著泥鞋,躺在陪床上鼾聲如雷。
洪小蓮閉一閉眼睛,眼淚就順著眼角淌在枕套上。她不想再打工了,就是因為貪這兩分錢,她離開了吉祥,他才會學壞。
以後一家人呆在一起,貧窮也快樂。
“後來他倆就回村了,直接拿賠償款蓋了棟房子,沒兩天劉大富交上城裡女朋友了,怪招人羨慕的。”
玄關右手,是個小廚房,門把手掉了,鎖孔裡拴了根棉線繩。村支書拽住棉線繩一拉。
入眼是個深紅色的L形櫥櫃,斷了一半的櫃把手上掛了隻岔了毛的刷子。
因為年代久遠,櫥櫃的紅色越發沉滯。上面擺了一口鐵鍋,一堆瓶瓶罐罐,窗戶上貼了窗花,凝著油漬,屋裡有點黯黃。
衡南進了這廚房裡,感覺心上像壓住了什麼,有些憋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