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娟拿筷子戳著飯:“當年折在垚山下頭的哥兒姐兒有三百個,可惜投了胎都是普通人,一個也用不得。掌門現在是個光杆司令,當牛做馬的,還得往外賠錢。”
盛君殊竟難得讓她逗得笑了一笑。
當年為垚山戰死的外門,都是手足英烈。他大的給他喂過飯,比他小的讓他帶過劍法,這些人能有機會在世上重走一遭,哪怕擦肩而過素不相識,還能提供物質上的幫助,知道他們過好了一輩子,就算是了了心事。
隻可惜,陽炎體剔了凡骨,就徹底離了六道輪回,長生不滅。內門歡歡喜喜洗髓的時候,哪能想到自己有朝一日會死呢?一旦死了,反倒再沒有了。
盛君殊捏著杯子的指節稍緊,垂睫抿了一口水,唇色讓他抿得微微發紅:“可惜子竹和白雪。”
“哐啷”一聲,張森跳起來,抽了好幾張抽紙擦幹淨桌上的酒,暗瞟盛君殊:“吃、吃雞太激動了。”
盛君殊扶正杯子:“吃吧,菜都涼了。”
筷子響動起來,盛君殊看向王娟:“對了,李夢夢那邊……”
“出院了。”王娟頭都未抬,“好幾個人來,把她帶走了。”
“去哪兒怎不跟著?”盛君殊微抿嘴唇,“那個徐小鳳,路子不太正。”
“李夢夢可高興呢,賬上錢一把還清了,有說有笑走的。”王娟瞧著他,嘆了口氣,“老祖都說了,咱幾千年的行當,驅鬼捉妖,詛咒解咒,畫畫符而已,管不著人心。李夢夢有她自己生身父母管著,再不濟有老天爺看著,我們又算什麼呢?”
盛哥兒哪哪都好,就是為人太正,人隻有一個腦子,事事這麼操心,早晚累死。
“小六哥都囑咐好了,我知道她現在在哪兒,那怨靈膽敢來奪這胎,我就敢給它抓了。”
話既說到這一步,盛君殊不再說什麼,點點頭,召來服務員買單。
海晏樓是老店,沒普及手機支付,故而盛君殊皮夾裡專程帶一些紙幣。展開皮夾時,一片紙飄出來,翻轉著落在桌上,讓張森伸手一接,捉在手裡一看,樂了:“是小二姐。”
王娟傾斜身子湊過去睨了一眼,臉色猛地一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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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片上正是結婚照當天紅色背景那張,齊肩長發的衡南,偏頭親吻盛君殊的側臉。
盛君殊買好了單,從張森手裡把照片抽過來,塞回錢包裡。
“盛哥兒,”王娟聲音有些抖,“您和小二姐,成婚了?”
盛君殊怔了怔,這才反應過來,前段時間忙得厲害,竟然忘了把領證的事情告訴他們:“……成了。”
王娟皺眉:“您怎麼這麼急著……”
眼見王娟臉色急切得發紅,盛君殊以為她不知道內情,解釋道:“這是當年師父訂下的婚,早該結了的。”
王娟好似越發急了:“盛哥兒,這千年前跟千年後,已經不是一回事了。”
“我知道。”盛君殊說,“衡南記不得以前的事情,不過性子沒變,在家裡在學校都待得不痛快,放在我眼皮底下,我看著放心。”
“您不放心,可給接她出來住,可像外門的哥兒姐兒一樣給她錢,我們都可照看著小二姐,可為何非得要娶她?”
這倒把盛君殊給問愣了。
不知道師弟和王姨,一個個的,為什麼都強烈抨擊他和衡南結婚。難道他做的這個決定,真的做錯了?
王娟見盛君殊看著她不說話,心裡也知道自己這話說得僭越了,可臨到陣前,開弓沒有回頭箭,就一股腦說出來了。
曾經垚山上下,沒人不喜歡當年的衡南。就是因為太完美,人們隻看見一面,不看另一面。而她就恰恰看見過這另一面。衡南心性不正,若真嫁了盛君殊,盛哥兒恐壞在了她內裡的心腸上。
也是上天看著,衡南命薄,沒能熬到成婚。沒想到千年後,盛君殊不但把人找回來了,還沒商沒量地把婚結了。
“我知道咱們垚山,規矩就是護短。但現在不比當年,您是大派掌門,不說配得靈女,陽炎體總配得上,現在的小二姐,一點……”
“王姨。”盛君殊打斷她時,臉色很不好看。
他知道王娟絕無惡意,也知道忠言逆耳。可師兄妹幾個一塊長大,一起在山頂看過星星,坐在樹下烤過地瓜。衡南洗髓是他看的,第一次出秋是他陪的,在他還不是能喝令垚山的掌門的時候,甚至在他還是一個連個定魂都劈不倒,還要反復揮汗練劈砍動作的少年的時候,衡南就已經陪在他身邊了。
就算沒有男女之情,這年少情誼,也不是隨隨便便替得了的。
“盛哥兒……”
盛君殊站起來,側眼:“回去了。”
*
門一響動,衡南的脊背立刻挺直。
她知道房子是誰的,也知道她筷子上戳著的糯米丸子是因為誰才有的。
雖說床頭櫃的相框裡還封著個小紅本,標明她在飯桌上的合法席位,但這個男人權勢滔天,民政局親自上門給辦手續,她昨天晚上得罪了他,小紅本旁邊再來一個小紅本,也不是沒有可能。
盛君殊已經坐在了她對面,旁邊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衡南偏過頭,盛君殊不隻是一個人回來的,還有一隻一人高的棕熊玩偶,讓他提著胳膊,擺在她旁邊的椅子上。盛君殊身子傾斜,把熊擺好後,與衡南的眨巴的眼睛對視了。
他面無表情訓道:“看什麼,吃飯。”
衡南睫毛一抖,滿把握著筷子,繼續用力戳碗裡的糯米丸子。
其實她一點也不怕盛君殊,可是對於他的疾言厲色,骨子裡镌刻著朦朧的怯懦,他臉一沉,她心便慌了。
但這種怯懦並不是恐懼。在巷子裡被醉酒的流浪漢吼了,那是恐懼;因為考試不及格,站在客廳裡被父親吼了,這才是怯懦。
衡南懷著這種討厭的怯懦的心情,一心二用地吃完了晚飯,盤子一推,站起身來。
“衡南,”盛君殊又叫住她,“給你買的,抱上去吧。”
衡南懷裡抱著吊蘭精的花盆,下巴微抬,直直走上樓,吊蘭精伸過藤來繞過她的肩,小心地窺探片刻,又收回去:“我不看。”
“……”盛君殊看著她的背影半晌,氣得撂了筷子。
鬱百合剛湊到桌前,本來想說太太房裡的已經殺好蟑螂了,目睹事情急轉直下,臉色驀然憂愁,控訴道:“跑了好幾家店呀,蟑螂藥沒買著。”
盛君殊耐心地給魚挑刺,同她說話,語氣還挺溫和:“不妨事,讓太太在我那裡先住著。”
鬱百合拼命壓住上翹的嘴角,眉毛還瞥著:“老板,您看太太現在恢復得好多了,連頂嘴都會了,可真是太好了。”
盛君殊的筷子停了停,半晌,冷笑了一聲。
吃完晚飯,盛君殊挾著熊回了房間。
這泰迪熊是某個奢侈品牌新出的形象大使,眼睛是兩塊黑琉璃,鼻子是一簇碎鑽,脖子上系著深紅緞帶,緞帶上印著品牌名稱,坐在光燈下的玻璃櫥窗。本來他大約是不會注意的,都怪王娟說了那一番話,堵在他心裡不上不下,開車分了心,路過街邊實體店,車就停下了。
臺燈開著,他的房間裡沒有人,側過頭,櫃門倒是開了條縫。
原來頂他的嘴,衡南也會害怕。衡南心情不好,就往櫃子裡躲。
櫃門被人推開,衡南的背向後抵住了牆壁,腳縮了又縮,縮到了一排熨得板板的西裝背後。但是他沒進來,一隻骨節分明的手提著熊耳朵,從縫裡塞進來,塞在她旁邊,櫃子門又給她關上了。
衡南:“……”
櫃子給人佔了,盛君殊卸了領帶,脫下來的衣服就順手放在床角。
他房間裡帶一個單獨的浴室。從前他一個人住,為了節省資源,便於鬱百合整理,平時都用客廳外的公衛。今天房間裡的浴室裡還縈繞著淡淡的熱氣,浴缸邊上擺著一瓶開了封的玫瑰味沐浴乳,顯見是已經用過了,他也不想浪費,關上窗,幹脆就在這裡洗。
二十分鍾後,盛君殊穿好睡衣,從浴室出來。
燈還亮著,床上的人已經睡熟了。
衡南的個頭,在女生裡也算得高挑,但是跟懷裡的等身玩偶碩大的熊頭一比,簡直就像個小女孩,細細的手臂緊緊勒著熊脖子,側臉埋進在熊腦袋裡。桌子上千葉吊蘭葉子攤著,吧嗒吧嗒地正滴落著口水。
這副畫面,顯得既靜謐又孤獨。
盛君殊發梢上吧嗒吧嗒地滴水,頭發揉得稍亂,倒顯得皮膚更潤,年紀更輕。站在床邊默然看了一會兒,吹了頭發,疊了衣服,輕手輕腳關燈上床。
本來這張床尺度寬闊,睡兩個人加一隻熊綽綽有餘,兩邊相安無事。可到半夜裡,玩偶的吸引力自然不如陽炎體,衡南不自知地往盛君殊這邊靠,越了楚河漢界,鑽到了盛君殊這邊。
盛君殊睜著眼睛,往旁邊讓了讓,她拱著熊,也往邊上靠一靠。
一進一退到了床邊,退無可退了,熊耳朵抵在盛君殊臉上,衡南撒了手,整個人一點一點地從大熊底下鑽過來,像抱著熊一樣抱住了他。
“……”
盛君殊是陽炎體,讓這毛茸茸偎著,熱得慌,忍了半天,抓住熊耳朵一提,半坐起來扔到了床尾,抬起師妹的腰,利落地挪回床的正中央,任她抱著貼著睡了一宿。
早上起來上班前,再把熊撿回來,給衡南塞回懷裡,做出一個從熊從未離開的假象。
第21章 鬼胎(十一)
“請問,老做噩夢,能解嗎?”
“噩夢?都夢見啥?”
“廚房,就是很老的那種廚房,鐵鍋,衛生間的馬桶,還有的小孩哭,一直哭……”
大梧桐樹相接,蟬聲正盛。桂香公寓大概和長海小區隔了兩條街,雖然也都是六層高的老樓,但進出需要門卡,綠化樹木也茂盛,勉強算個更高級的小區。
防火防災的橫幅下面拼了兩張木頭桌子,桌子上掛了陰陽旗,立了塊小黑板,拿粉筆寫的“測字”,桌子背後坐了個戴墨鏡的老頭,正熱得汗流浃背,不耐煩地拿一冊要推銷的風水冊子扇風。
皺著眉頭看過去,對面是個戴墨鏡的年輕女孩,穿了肥大的T恤,墨鏡遮了大半張臉,兩隻手緊緊攥著背包帶子,嘴唇沒什麼血色。
“你這一會兒廚房一會兒衛生間的,解不了解不了。”
人受教育程度一高,對封建迷信的崇拜就少。簡陋的測字攤子擺在這兒,無人問津,篤定女孩是瞎問,這老頭不耐煩,指指招牌,“姑娘,我這是測字,十塊錢一次,不解夢,啊。”
“……我,之前從來沒噩夢做得這麼厲害的……”
女孩還在恍惚地說,兩個人的聲音交疊在一塊,她遲鈍地好半天,才反應過來,呆呆地看他。
隨即拿微信轉了十塊錢,“那我測一個字吧,測我的財運。”
她想了想,垂下眼飛快地補充,“懷孕的孕。”
老頭一筆一劃地把孕字寫了,皺眉看了半天,“嘶”了一聲:“這‘子’上頭是一把刀啊,這是要……”
要流產。
當然,他不能這麼說。舌頭一拐,語焉不詳:“有小手術,破費些,但身體重要,破財免災,破財免災。”
女孩嘴唇好像更白了,大夏天的,感覺像站在三九天裡一樣,風一吹能倒。
老頭看她這樣,打量她肥大的T恤後面的肚子,怕眼前這個就是個孕婦,觸了霉頭,便趕忙說:“姑娘,你要覺得不準,我再送你一回,你另選個字。”
見她不知在想什麼,半天沒回話,老頭提示道:“這樣吧,從你名字裡取一個字。”
女孩雙眼無神,吐了一個字:“夢。”
夢可是好字啊,夢想,美夢,父母給起了這個名字,必定是有美好的期許。
但是老頭把這個字寫出來,上面的“林”,荊棘堵了財路;“林”裡藏了“一”,“夢”裡便藏了“歹”。
就算把這“林”字去掉,下面的夕,也是一把刀。
左看右看,竟編不出一句好話。
“哎,姑娘……”
李夢夢見他蹙眉久久不語,預感到了什麼,一聲不吭地轉身走了。
本來她心事重重,下一秒就要昏倒了的模樣,可是無意間瞥見了路牙子上的站著的、梳著發髻的中年女人遠遠地看著她,眼睛裡閃過憤然警惕之色,竟然打起精神,扶了扶墨鏡,走回了單元樓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