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換個房間睡?”盛君殊問衡南,衡南的腦袋頂住他頸窩,生理性地抽抽搭搭,不說話。
“要不讓太太去您的房間裡睡吧?”鬱百合擔憂地說,“您那個房間每天都打掃三遍,應該不會有蟲……唉,這真是,我明天一早就去買蟑螂藥!”
“衡南。”盛君殊低頭想看看師妹的臉,想徵求一下意見,他一動,衡南就像受驚的貓,緊緊抓著他不放,不一會兒,頸窩裡滾落一陣熱乎乎、湿漉漉的觸感。
“……”盛君殊不再廢話,單手抱著衡南,迅速拿起衡南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將她一裹,走向自己獨居的房間。
陽炎體百毒不侵,加上他修為已高,鬼怪靈物避之不及,他的房間,絕對沒有任何昆蟲撒野。
盛君殊忽然想起三師妹白雪初入師門時,不適應山上生活,半夜讓一隻爬上床的螳螂嚇得又哭又叫的事情。
那時白雪才十一歲,和衡南同住一間,是衡南把她抱在自己床上睡了一宿,才慢慢安定下來。
翌日校場練功,他在最前指導,眼見這第二排衡南在烈日下一晃,他眼疾手快,在師妹厥過去之前撐住了她。
那時衡南唇色蒼白,眸光也渙散,好半天才凝了神,脫開了他的懷抱,神色慌亂地垂眸理了發梢:“不好意思師兄,天太熱了。”
他見衡南臉色差極,不顧衡南拒絕,把她拽到陰涼處逼問了半晌,衡南一向怕他,可讓他問得眼睛都紅了,還沒有一句實話。
中午吃飯時,他把這事悄悄告訴了肖子烈。
肖子烈人小鬼大,皮得沒大沒小,用泥巴捏了個大蟑螂,悄悄放在師姐碗邊,衡南起身的時候,臉色煞白,六神無主,直接沒拿住將碗摔在了地上。
盛君殊這才明白了,白雪的怕,隻是初次住在山上不適應;衡南的怕,才讓她這宿宿都不敢合眼。
其實,人人都有命門,都有短板,有人怕刀光劍影,有人怕神怪鬼魂,這些衡南都不怕,她隻是怕蟲而已。
師妹怕蟲,這也沒有什麼,原也不至於這麼羞恥。
夜正深著,鬱百合已經將客廳的燈依次熄滅了。盛君殊拉開被子,把衡南放在床上,理了理她的頭發,柔聲道:“你在師兄這湊合一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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衡南把被子蓋到鼻尖上,兩手攥著,隻露出讓眼淚洗得水光潤澤的一雙漆黑的眼睛,眼尾還留著淺紅。他手掌覆下來的時候,蝶翅般濃密的睫毛顫了顫,閉上了眼睛,睫毛還一點點抖著。
盛君殊旋臺燈的手停了停,想到衡南習慣留燈,就留了一盞。
橘色的臺燈,投出黯淡的淺淡的橢圓的光暈。盛君殊和衣躺下,塵埃落定。他閉著眼睛,眼珠轉動,心裡忽然想:
其實師妹這樣,倒是挺好的。怕也不用忍著藏著,想哭就哭,想笑就笑。這一輩子也算自由快樂。
第18章 鬼胎(八)
衡南睡熟了。橘色床頭燈,勾勒出她鼻尖和睫毛的形狀。呼吸之間,身子微微起伏。大概是女孩子用的沐浴露一類,在空氣裡漂浮著淺淺淡淡的玫瑰香氣。
從前下山捉鬼的時候,徒兒應邀獨自出山,在垚山叫做“出秋”。出秋一般都是由年長弟子帶著,以指導術法,順便保障安全。
衡南出秋那次,是盛君殊帶的。運氣不好,在山中小鎮,戶與戶之間隔著二三十裡,中間又要上山下山,一天下來,饒是他都感覺要斷了腿,回頭探看一下師妹,衡南正把裙子挽著,漆黑的大眼睛閃爍,面如土色地同他對視幾秒,忍不住“嗤”地笑出聲。
他轉過去,二人一聲不吭地繼續上山下山。
鎮上就一家客店,客店裡剩下一間空房,他知道師妹怕蟲,把床讓給衡南,自己也不講究,鋪了席抱著刀睡在地上。仰躺下去,突然發現屋頂上還閃著光。
“這房頂還是破的。”
衡南躺在床上“嗯”了一聲:“我看見月亮了。”
是夜山裡降溫,深秋時節,晚上竟然飄起大雪。垚山內門弟子,洗髓之後都是陽炎體,那也不代表完全不怕冷,兩個人木著臉,讓西風吹得瑟瑟發抖。
衡南實在睡不著了,翻個身起來,從懷裡的布袋裡倒出幾顆麥芽糖遞給他。
他順手接了,也把酒囊裡的酒倒出來給師妹分了,兩人吃著糖,喝了幾杯酒,又哆哆嗦嗦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了幾句,因實在太累了,聊著聊著就睡了。
那時山上兇險,畫符等不及燒,差點燒到手指,忙不迭劈來劈去,劍都砍豁了,要多狼狽有多狼狽。不過有個伴陪著,心裡總感覺踏實一些。兩個人在一起,反而能心無旁騖,順順利利地把出秋過了。
盛君殊獨居有一千年了,沒想到物是人非,師妹依然睡在他身邊。盛君殊忽然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踏實,好像今日出秋已盡力了,閉上眼睛安心等明天就好。
盛君殊難得枕著手臂,側過去看著衡南的臉思考人生。被子窸窣響動,衡南翻了個身,落下的手指尖碰到了他的衣服角,似是感覺到了什麼,眉頭皺起。
再然後,又滾了一周,額頭抵在他心口。
盛君殊:“……”
被子滑落半邊,衡南毫無感覺,她的手臂搭上來,一點點箍緊了他的腰,整個身子鑽進他懷裡,上上下下磨蹭半晌,調整了個被完全籠罩的姿勢,眉頭慢慢舒展開來,呼吸均勻且沉,睡得熟了。
盛君殊僵硬地讓她抱著,手一伸,輕輕地牽起被子角,蓋住她的脊背。
自古以來,異性相吸,陰陽互補。衡南現在這副至陰的身體,在沒有意識的時候,完全控制不了地被陽炎體吸引,趨向,靠攏。即使是個陽炎質的木頭樁子,她也會不由自主地抱上來,這不能怪她。
反正左右睡不著,盛君殊順便幫她調理一下身體。
把衡南貼在他胸口的那隻冰涼的手掰下來,先握著暖了片刻,右手十指嵌入指縫,扣緊,掌心相貼。陽炎質靈火順著經脈運轉,周而復始,但是等到轉到震位,脈門滯澀,他這股靈火,竟然越堵越多,怎麼也過不去了。
盛君殊將衡南的肩膀攬住,半抱著她倏地坐起身,尋到脈門位置,大概是右腳到右腿之間。
他的掌心貼住腳踝,向上試探,隔著皮肉,竟然隱約摸到一處斷口。
盛君殊冷汗涔涔,握住女孩的小腿試探,右腿靠近腳踝的位置有舊傷,不是尋常的骨裂、骨折,是皮肉之下骨頭生生拗斷,正骨的時候又沒接準,竟然到現在還錯著。
盛君殊握著衡南的腳腕正詫異,沒注意到他一摸,把衡南給摸醒了。
衡南記得自己躺下的時候是平展展睡下的,專門睡在豪華大床的邊邊,兩個人之間隔了小半米,是互不打擾、相互尊重的安全距離。
黑洞洞的夜裡醒來時,人靠在他懷裡,一隻手讓他緊緊扣著,一隻腿讓他觸著,當下渾身顫抖,汗毛倒豎。
盛君殊反應敏捷,在她咬過來之前錯開了肩膀:“衡南——”
盛君殊還扣著衡南的手,松開她的腳踝,迅速將另一隻手腕也扣住,反身摁在床上:“聽我說。”
手決不能松,巴掌他躲得開,但是師妹的指甲還沒剪。
話音未落,衡南一腳蹬在他肋骨上。
盛君殊愣了一下。
倒不是衡南的力氣有多大,她現在這副身體孱弱,踢打落在他身上都是撓痒痒;而是因為,盛君殊做了近一千年的掌門,不說天下無敵,起碼也從沒給任何敵人近身機會,更何況是毫不設防地、讓人快準狠地蹬在靠近心口的位置。
這第一個人,是他師妹。
盛君殊撒了手,衡南一躍而起。
尋常女孩趁此機會,必定是哭著跳下床赤足逃跑,把門一關,把變態反鎖在內,再跑下樓呼救。
盛君殊就破罐破摔地等著她跳下床,再按鈴叫鬱百合來,在底下接著。
可衡南並沒有跳下床。她從床上爬起來,猛推了一把盛君殊的肩膀,將他推個仰躺,一屁-股坐在了他肚子上,一把揪住他的領子,睡衣領口的扣兒都給她揪掉了,那狠絕的勁兒,隱隱約約還帶著點千年前幹架的姿勢。
但是千年前她在人前,也沒有這麼兇地幹過架。
“……”盛君殊漆黑的眼睛望著她,讓她揪了片刻,猛地一翻身,把戰局倒轉。
怪他翻過來的時候顧忌力氣,手撐了一下床,不至於壓到師妹,衡南就鑽著空子一滾,從他臂間鑽出來,抬起腿從背後跨撲到他身上,坐直了,再次馭上了他這匹烈馬。
風聲過頸,盛君殊頭皮微麻,下意識低頭,不過他猜錯了,衡南沒有惡劣到揪他的頭發,隻是向後勒住了他的領子,這睡衣讓她糟踐得又崩了一顆扣子。
盛君殊腦子一團亂地把扣子撿起來握手心裡,看她哭得太喘,讓她歇了兩秒,自己也冷靜了兩秒。估量了一下到床頭的距離,一個滾翻,衡南拋落在床上,打了個滾爬起來,趁他沒起身,又一腳往他的臉上踩去。
盛君殊利落地往側邊一滾。床是意大利生產的,相當柔軟,衡南一股勁兒踏空,就像小孩踩蹦蹦床一樣,向前撲在了床上,那瞬間,盛君殊把她掀起的裙擺“唰”地拉下來蓋住腿,抓住她肩膀把人掉了個個兒,扣住兩手,回歸了最初的狀態。
黑峻峻的眼睛看著她,含著點怒意:“還打嗎?”
衡南別過頭,眼淚撲簌簌往下滾,枕頭上洇湿了一片,兩眼通紅,隻抽抽搭搭地哭。
盛君殊放開她,眸光平靜,實則非常狼狽地捏住敞開的、幾乎變成深V領的睡衣,掩住露出的皮膚。
“你的腿怎麼回事?”
不問還好,這句話問出口,衡南瞳孔一縮,好像被觸到了逆鱗,頸間的漁線拽斷,揚手一扔,盛君殊阻攔也已晚了,小小佩玉劃了道弧線,啪嗒砸在牆上。
盛君殊眼睜睜看見落在地上的靈犀碎成兩半,沒想到衡南能不懂事到拿法器撒氣,怒火頓時直衝頭頂,揚起手:“你——”
衡南閉上眼睛,睫毛顫了顫,冷冷偏過頭去,自己把頭發撥開,完完整整地給他露出半張蒼白的小臉來。
盛君殊深呼吸,再呼吸,感覺還沒打人,自己好像先挨了四五巴掌,手指蜷縮,捏成拳頭。
他慢慢地下床,把碎成兩半的靈犀從地上撿起來,扭過身,伸出一指虛點兩下她的額頭,沉沉道:“……你等著。”
盛君殊剛拉開被子,衡南坐起來,赤足踩著地面。
“幹什麼?”盛君殊警惕回頭。
衡南低下眼睫去,背對他摸了摸空蕩蕩的脖頸,低低道:“我走了。”
盛君殊把被子一撂,厲聲道:“回來睡覺。”
衡南讓他一兇,停了停,一聲不吭地躺回了床上,僵硬得好像一尊雕塑。
盛君殊躺在床上,衣衫狼狽,手心裡捏著兩枚紐扣、兩枚碎玉,微抿薄唇,越想越睡不著,扭頭冷然瞥了衡南一眼,坐起來“啪”地關了原本留著的臺燈。
衡南在黑暗裡瑟縮了一下,不過也識趣地沒吭聲。
後半夜,窗外花園裡蟲鳴響動,萬物沉眠。被子窸窣響動片刻,微涼的柔軟身體,滾了幾滾,又蹭到他懷裡,箍緊他的腰,臉兒安然靠著他胸口,呼吸勻而沉。
“……”
盛君殊頓了頓,半晌,冷著臉摸了一把師妹後腦勺冰涼的軟發,給她蓋了一角被子。
姽丘派人馬聯合朝廷攻上垚山的那一日,外門弟子全軍覆沒,內門抵擋不住,三師妹白雪守在門邊,第一個觸門柱而死,隨之“垚山”二字牌坊跌落崩塌,碎成粉末,入口淪陷。
等他酣戰足足兩個時辰,分心注意到總是跟在他身後的小尾巴衡南不見了,心裡一顫,抬頭看過去,旁邊的山上果然有一道衣袂飄飛的人影奔跑向上,細細弱弱的,仿佛乘風就能飛去。再後面,是蝗蟲似的人影。
那是通往天書藏洞的路。
心裡不知為什麼,慌亂得很,他定了定神,方才穩住:“衡南回來。”
衡南一個人,根本護不住天書,應該不至於這麼犯傻。隻要人回來,他牡棘刀在手,不說能撐到最後一刻,最壞也不過是個玉石俱焚,“衡南,回來!”
往常他叫一聲,哪怕他不叫,一個眼神過去,師妹自己就微笑著地朝他走過來,這回他叫了四次,足足四次,衡南置若罔聞,那身影已走在山巔,退無可退,才輕飄飄地回頭看了他一眼。
平日乖巧溫婉的師妹,從來沒拿這樣直白而陌生的眼神看過他。
那一眼裡含著淚,淚裡帶著乖戾、自嘲、還有很淺的不甘。後來的好些日夜裡,他總是反復琢磨這一眼,猜測師妹這些年是不是其實恨他,分明是討厭他。
“天書在,我在。”
她回過頭去,無謂地淡淡一笑,縱身一躍,與天書同隕。
直到今日,手裡攥著兩顆紐扣、兩塊摔碎的靈犀的今夜,他似乎才明白一點點。
第19章 鬼胎(九)
“紡織城過往員工排查過了。”
肖子烈手插褲兜進了門,眯著眼見盛君殊坐在桌前,手裡搗鼓著物件,歪著頭倒著走回門口,抬手“當當”敲了兩下門。
百葉窗外的碎光落在盛君殊眼睫,手裡黏好的黃色靈犀,輕輕擱在綠蘿葉子下的桌面上:“再不進來就別進來了。”
肖子烈磨磨蹭蹭走進來:“師兄,你臉色不好,昨天晚上縱欲過度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