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刻,這雙無情的眼睛裡閃過一絲冷蔑的笑,再然後……
攝像頭刺啦了一下,徹底黑屏了。
盛君殊:“……”
張森本來有些擔憂,但是古法燒雞很快壓住了這種擔憂,他面前已經高高興興地堆起了高高一摞雞骨頭,沒注意盛君殊的臉色。
過了好一會兒,盛君殊才拆開一次性筷子,往頭尾看了看:“老板,你們的筷子好像發霉了。”
老板隻是瞭了一眼,倚在廚房門口,懶洋洋道:“咋整?我們這蒼蠅館子,湊合著用唄,不比大飯店,伺候不起貴人。”
打這倆人一進來起,店主就有點犯嘀咕。看那一身名貴西裝,往這小店裡鑽,屁事肯定多。
盛君殊把筷子擱在桌上,拿紙巾小心地擦了一圈碗沿,眼也不抬:“儲物櫃左邊牆皮滲水,筷子和米桶不能放那兒,會霉的。”
店主暴躁的看笑話的臉慢慢地有些變了,隱隱發白,直直看著二人,半晌沒吐出字來。
盛君殊漆黑的眼珠看定他,溫聲道:“麻煩去右邊第二格抽屜裡,拿一雙備用的給我。”
片刻後,老板雙手把新的筷子雙手遞過來,一個勁兒打量他,手有點打顫:“小兄弟是混哪道的?”
做生意的,多少迷信,本地傳說,有時財神爺借道人間,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給碰上了。
”做小生意的。”盛君殊隨手接過來,熟練地拆開筷子,相互磨了磨,桌上一並,開始吃雞,“經濟危機,現在生意不好做。”
張森有點意外地看著盛君殊,敏銳地覺察到盛君殊心不在焉,且心情不大好。
他平日裡比較佛,人罵他都當沒聽見。隻有心情不好的時候,他才會不著意拿掌門的派頭,還愛顧左右而言他,越顧左右而言他,越把人嚇得夠嗆。
卻不知道是因為在長海小區沒找到水,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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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君殊餘光瞥見老板還站在桌子前,想走又不敢走的樣子。掃一眼菜單:“再來一份綠豆百合湯。”
老板“哎”了一聲,如蒙大赦,轉身便走。
既然還願意點單,就表示不跟他一般見識了。
過了一會兒,他又快步從廚房走出來,陪笑道:“您稍坐會兒,水桶裡沒水了,得去巷口接點,可能有點慢。”
張森道了謝,盛君殊卻忽然道:“等一下。”
老板戰戰兢兢回過身來,還以為出了什麼事。
盛君殊問:“巷口有一個水龍頭?”
“是呀,有一個水池,在我們幾個店共用的室外廚房裡頭。”
*
“滴答,滴答……”
三個人站在水泥壘成的水槽前面。水槽裡面斜放著一個綠色塑料桶,接了半盆水。水龍頭是金屬的,套了一段白色塑料軟管,還在滴滴答答滴著水。
張森盯著那小小的水龍頭,感嘆道:“這就叫、叫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全不費功夫。”
小店老板拿著桶接水,目光有點害怕地在兩人中間逡巡:“咱,咱一會兒還擱店裡吃飯不?”
盛君殊拿了幾張嶄新的零錢,折起來,順勢揣在老板襯衣兜裡,輕輕拍了一下:“一會兒回去,外面抽根煙。先把錢付了,桌子別收。”
老板冷汗都下來了,訕笑道:“客氣,客氣了。”
待老板提著水桶回去,張森開始仰頭四顧。
“找什麼呢?”
“找攝、攝像頭啊。”張森說,“壞了,這巷子裡沒,沒有攝像頭。”
盛君殊有點疑惑:“用不著那麼高科技。”
說著,指節不輕不重地敲了敲水龍頭,龍頭發出嗡嗡的聲音,“看這兒。”
張森把頭湊過去,左看右看沒看出個什麼來,半晌,驀然反應過來,不鏽鋼的水龍頭表面,倒映出了他變形的臉。
第16章 鬼胎(六)
垚山捕靈術法,但凡有反射的地方,就可留下怨靈痕跡;留下痕跡,就能還原影像。因此,鏡子、玻璃、哪怕是一小塊弧面的不鏽鋼,都是可利用的材料。
符紙幻術之下,老妪的人影無聲地一瘸一拐地挪過來,以扭曲的姿勢坐在水池臺上,把嘴伸到水龍頭下,直喝得腹部漲大、再漲大,掩在衣裳下面,宛如快要破了的氣球。直到最後那軀體“噗”地爆破,紅花兒四散。
店老板透過小小一個窗口,窺到客人桌上浮現的這可怖畫面,胸悶氣短,一把扶住了牆:“難怪前兩天隔壁的幾個娘們發現走表了,大半夜吵著哪一家偷用了水……”
這一條弄堂做飯,都是那個龍頭接出來的水。這麼想著,胃裡馬上有了反應,嘔了一會兒,驀然往窗口外看,客人桌上那碗綠豆百合湯……
這碗綠豆百合湯,盛君殊還沒有喝。指頭敲敲瓷碗邊緣,水波漾開,幾枚空的綠豆皮,小船一樣浮到了表面。他像是忽然想到什麼:“從前在垚山校場,我每晚都是最後一個走。”
符紙燃盡,影像消失,落在桌上的唯有一小撮灰燼。
張森嘴裡還叼著半隻雞骨頭,蹭了蹭泛著油光的的嘴角,聞言拍桌子:“這我記、記得。我就想等你們走了,出來吃、吃點東西,等啊等啊,月亮都出來了,盛哥兒還、還不走。”
當時他還在心裡變著花樣兒地罵了盛君殊很久。自然,這個不能說。
盛君殊一笑:“練刀沒注意,冷不丁抬頭一看,天都黑透了。校場人都走光了,旁邊隻剩一個人。”
那個人……
“是衡南。”
當時,他欣慰於師妹的刻苦,還特地讓她練給他看,順帶著指導了一下衡南的劍法。
衡南仰著頭聽他指點,聽得特別認真,他讓怎麼做就怎麼做。這一練便練得晚了,他見天上冷月一彎,蛐蛐兒已唱起來了,趕緊催促衡南回去。
那時,衡南走了兩步,驀然又回過頭來,側臉映著月光,眼珠極亮,“師兄,你要不要……”
盛君殊垂下眼,掩住極淡的笑意:“她問我,要不要喝綠豆百合湯。”
練了兩三個時辰刀,他也確實有點渴了,就順便跟著去了。站在她閨房外面,等師妹小心翼翼地端了一碗出來,接過來就喝了。
綠豆軟糯,百合清甜,全化在湯裡。他酣暢淋漓喝了一碗,仍然覺得意猶未盡,就抹了抹嘴,問衡南:“還有嗎?”
衡南猶豫了一下,搖頭笑道:“師兄,綠豆性寒,不可多飲。”
“那好吧。”他也很快地接受了,交代衡南早些歇息,明天早起,刀往肩上一扛,轉身走了。
“師兄!”那少女忽然又在背後喚他一聲。
他轉過來的時候,仿佛看見她滿眼惶然,好像個被丟下的孩子,但天太暗了,看不仔細。再看過去,衡南眉眼斂著,臉上分明一片平靜婉麗,她伸出手,手上的圓形燈籠照在海藍的绉紗裙擺上,盈盈的一團,就好像一輪黃澄澄圓月亮照在江面上:
“天暗了,師兄掌我的燈回去吧。”
……
“我走回去接了衡南的燈,第二天忘了還給她,她也沒提醒我,第三天想找一下的時候,發現找不到了。後來就再也沒找到。”
張森吐雞骨的動作停住了,他忽而感覺到一向內斂的盛君殊身上,慢慢地流露出極其罕見的難平之意。
一股從未與外人道的傷感,冷靜而克制地鋪散開來。
他想說點什麼,雞骨頭好像哽住了他的喉嚨,眼睛眨巴了半天,憋得臉色漲紅,努力地開口:“這、這雞真,真好吃,真、真的。”
盛君殊伸手把他面前的紙撈過去,圈了一下紙上的對勾標志:“這個是她褲子上的標志?”
張森一時沒反應過來:“啊?啊……對。”
前一個“啊”是發蒙,後一個“啊”是緩神,再一個“對”,已經被盛君殊一把拉回了工作狀態,“這個褲褲子看起來也像工服,就不知道是哪個廠。”
盛君殊拿手機舉高,對著紙張垂直地拍了一下。
張森嘴裡的雞骨頭掉出來:“老板,可、可是需要二次成像才、才能方便問詢?”
“不用。”盛君殊把照片拖進引擎框,“百度識圖就可以了。”
“……”
盛君殊在跳出來的一溜近似圖片裡,選了和照片最相近的一個,點進去,圖標下還有一行小字:
“清河輕工紡織城”。
*
入了秋,天黑得更早。盛君殊回到別墅時,窗外已黑透了。
餐廳裡有聲音,原來是電視開著。勺子碰碟子輕響,衡南已經端坐在餐桌前吃飯了。
鬱百合一路小跑過來:“老板回來了!”
聲音又大又亮,極有陣勢,四目相對,還衝他使了眼色,明擺著是叫給別人聽。
盛君殊順著她的眼神,看向衡南。
衡南給紙杯裡插了根小吸管,轉向桌上搔首弄姿的千葉吊蘭盆景,正傾杯過去給它喂水,好像什麼也沒聽到。
“今天太太表現特別好。”鬱百合笑,“主動下樓,還說自己想吃八寶飯。”
“就是過了六點,您還沒回來,我問太太等不等您,”她憂心地看過去,又看向盛君殊,“……她說不等。”
盛君殊脫下西裝外套,神色如常地遞給鬱百合:“不怪她,是我回來遲了。”
他先走上樓去,進了衡南的房間。
彎腰從床下拖出了已經碎成殘骸的攝像頭,繞了繞亂七八糟的電線,捏在手心。再推開衣櫃,衡南果然聰明,藏在衣櫃裡的這一個攝像頭也沒能幸免。盛君殊把兩個損壞的攝像頭處理掉,嘆了口氣。
這件事上他理虧,衡南誤會、怄幾天氣,那也是應該的。
走出房間前,他俯下身,順帶拉展了衡南揉成一團的被子,忽而發現被子下面倒扣著一個玻璃鏡框,翻過來一看,熟悉的頭像映入眼簾,正是他們結婚證的內頁。
那極幹淨的玻璃表面,還殘留有一點淺淺的指印,好像是小兒讀拼音要拿指頭比著一樣,衡南辨識過他的臉,落下的指印,把他嚴肅的臉側都模糊暈染了。
盛君殊拿著相框,半晌無言。下意識抬起袖子想把它擦幹淨,不知怎麼回事,又變了主意,把相框輕輕擺在了床頭櫃上。
衡南正一枚一枚地剝籃子裡的烤銀杏,雙眼盯著電視,晃動的藍影映在她眼珠裡,看得很專注。電視上聚光燈閃爍,歐美模特在T臺走秀,
盛君殊眼看著她把銀杏果從硬殼兒裡剝出來,就徑直往嘴裡塞,心裡一抖,劈手截住了她:“衡南。”
衡南轉過來看著他,冷淡,還有點疑惑。
盛君殊皺著眉把她手裡捏的銀杏果奪過來,不太熟練地快速揭去裡層的皮,“不記得了?這裡面也是要剝的。”
垚山盛產銀杏。銀杏轉黃時,入眼明黃的一片,落在地上厚厚一層毯,飯桌上也常有銀杏果,但他從來不碰。
這個原因不好跟別人說:他年少無知時也曾經吃過師弟一顆烤銀杏,苦得懷疑人生,咽不得吐不出,從此以後就不吃了。
有一回新年大宴,他坐在師父右手邊,乃內門弟子之首。因年齡不夠不能飲酒,外門師兄便慈愛地給他夾菜,衡南坐在他身側,見他盤裡堆得高高的烤銀杏山,悄聲問他:“師兄,你怎麼不吃銀杏果?”
他端坐著,小聲應:“一會兒吃。”
衡南又問:“師兄,你是不是嫌銀杏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