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時他還有些困擾,譬如師父為什麼要把他們兩個湊成一對?
而經過了一千年光陰,他已經不想再思考這個問題。
——因為即使不是衡南,他也想不到別人,索性知根知底,日子也就跟從前在垚山一樣,湊合著過去了。
*
“牙膏,太太,您手上那個是牙膏。”鬱百合興衝衝地踮起腳尖,從頭頂的櫃子裡去除了一整盒嶄新的化妝品,麻利地撕去外包裝,“這個才是洗面奶,我給您拆開。”
未關緊的金屬龍頭裡的水,滴答滴答地落在石紋洗手池裡,發出清脆的聲音。
別墅的浴室很大,多是線條冷硬的大理石裝飾,洗手池下方幾隻瓦數很足的橙黃化妝燈一打,折射出奢靡的朦朧昏黃,宛如虛幻夢境。
少女注視著鏡子,鏡子裡的自己穿著略顯稚嫩的白色蕾絲睡衣,手裡握著一管牙膏,凌亂的頭發堪堪落在雙肩上,敞開的領口鎖骨突出,淡黑色眼圈像兩團烏雲,盤聚在蒼白的臉上。
身旁的阿姨已經把洗面奶、爽膚水、護膚乳、護發套裝和身體乳擺成了一條長龍:“都是我看著買的,照最貴的買的。太太隻管用,老板有錢。”
衡南隻是垂下眼,不笑,也沒有做聲。
鬱百合的好心情絲毫沒有被打擾,回身哗啦啦地在浴缸裡放水,邊放邊伸手試水溫:“太太一會兒泡個澡好的呀?早上起來洗澡舒筋活血,精神百倍。”
鬱百合今年四十八歲,是盛君殊這套復式別墅裡的管家兼阿姨。盛君殊一年到頭忙到晚上九點才進家門,夜裡隻住那一個臥室,其他房間連弄亂的機會都沒有;早晨七點鍾他又離家而去,像上了發條的鍾,連吃早餐都要聽著電話會議,根本同她說不上話。
她正是傾訴欲強的年紀,一個人每天待在這套空無一人的別墅裡,憋悶得快要瘋了。
所以當她聽說有一個太太要來,盡管她從來沒見過這麼古怪、這麼髒的一個小女孩,她還是欣喜若狂,一大早就興衝衝地起來工作了。
將蓬蓬頭放置在浴缸邊夠得到的位置,鬱百合含著笑地退出了浴室:“換洗衣服在左手邊,髒衣服您隨便扔在我找得到的地方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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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咔噠”一聲落了鎖,衡南的瞳孔應激性地微縮了一下,她怕獨處,尤其怕密閉的浴室。
閉上眼睛,仿佛就能看到曾經牆上、鏡子上赫然出現的無數血手印,耳畔是年少的自己慌不擇路的尖叫聲,拍門聲,還有啜泣。
但是現在……
她所站的地方還繚繞著陽炎體留下的一點兒餘暉,也許盛君殊習慣於每天站在鏡子前的這個位置剃須,她站在這片餘暉裡,感到尤為安全。
緩緩地,浴室裡響起了慢吞吞的刷牙洗漱聲。過了一會兒,蕾絲睡衣順著細細的小腿滑落到地上,那腿邁開了堆成一攤的柔軟的布料,赤足跨進了浴池裡。
衡南的整個身子沒進細膩雪白的泡沫裡,濃鬱的玫瑰香薰的味道籠罩了她。百葉窗外透著庭院植物的翠綠,頂燈柔和,照得人昏昏欲睡。
“滴答,滴答……”蓬蓬頭裡漏出來的水滴,一滴一滴在泡沫裡。
衡南閉著眼睛,伸出手,水滴就落在了她彎起的掌心,蓄積了一個小水泊後,飛濺出去。
就這樣,永遠地擺脫了那些東西?
女孩捧住一掌柔軟的泡沫,在鼻尖上遲緩地蹭了蹭,鼻尖後知後覺地掛上了一點白。
以後可以過上夢寐以求的、回歸正軌的生活。
她的身體慢慢松弛下來,享受地躺在了浴缸中,眼尾如釋重負地彎起,旋即是唇角,僅是個笑的趨勢,就湧現了一股少女的活氣。
隻片刻,即將綻開的笑容迅速枯萎,她的嘴唇發白,發顫,因為一股森涼的呵氣順著她的脖頸向下。
細碎的聲音在角落裡嬉笑,歌聲裡伴隨著濃鬱的腐爛氣味,旋即一股巨大的力量宛如一隻無形的手,旋住她的頭發,猛地將她按進了浴缸。
“撲通!”巨大的水花濺起。
“咕嚕咕嚕……”一連串氣泡上浮。纖瘦的手前後掙扎著抓向浴缸邊緣,慌亂中,指甲劈開,手背上青色的血管猙獰地鼓出,一下一下地跳動著死亡的脈搏。
足足三分鍾,少女“哗”地從浴池中坐起來,一股水順著下巴留下來,臉上、發梢上滿是一片狼藉的泡沫。
池水一團被拽掉的黑發,緩緩地飄著。她漆黑的眼睛睜大,渾身顫抖著,臉上浮現出反常的紅暈。
她從浴缸中爬出來,撲倒在門口,拍了拍著鈍重的浴室門。
片刻後,聲嘶力竭的尖叫聲響徹整個別墅。
*
“哗啦——”盛君殊近乎條件反射地從座位上彈了起來。
他給衡南身上種了一粒用於聯絡的相思豆,因為她說話聲音一直很小,接收器就掛在他耳邊,推到了最大音量。
這聲尖叫,使得相思豆整個兒“咔嚓”綻出了裂紋,盛君殊腦子裡“嗡”地一下,激性地進入戰備狀態。如果有人能看得到他陽炎本體,那個瞬間,他雙肩火焰驟起,直衝雲霄。
好半天,他才覺察到張森在拼命拽他的袖口,捂著嘴咳:“盛總,盛總,開、開會呢。”
盛君殊這才從雲端落下,踩實了地面,略低下眼,發覺會議室裡鴉雀無聲。
兩排西裝革履的部門經理,正齊刷刷地回著頭,滿臉驚詫地看著他。
盛君殊一向認真,筆記從頭記到尾,有問題隨時打斷,還有闲心觀察一下諸位經理哪個走神打瞌睡,不聲不響記下來,日後好算賬。
時間長了,開會時人人恨不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更會察言觀色,即使盛君殊表情變動不大,見他筆稍一頓,就知道下一刻要提問。
那麼請問,總裁突然站起來代表什麼?
原本研發部門經理正在講運動水壺的新品設計,站在巨大的弧形屏幕前,臉讓投影儀照得五顏六色,活像打翻了顏料桶。
和盛君殊四目相對時,經理驚恐地看著他,差點哭出來。
盛君殊的拇指掩在桌下,在一片靜默中,尷尬地反復摩挲過鋼筆筆身。
他臉上依舊沒什麼表情,片刻後,抬起手,矜持地鼓了兩下掌:“很有活力。”
其他人默了兩秒,馬上對著水壺上的彈跳小人熱烈鼓掌起來:“對。”“沒錯。”“我看這個水壺特別有創意,我看了也想立刻跳起來。”
“我也是!”
盛君殊在一片掌聲中拉了拉下擺,神色如常地落座。
會議結束之後,盛君殊仍坐在半昏暗的會議室內。手機貼在另一邊耳廓:“太太怎麼了?”
會議室桌椅、吊頂是一片冷色調的青黑,落地百葉窗透過的一道一道的纖細光柵,輕盈地落在男人的背上,宛如一株光做的植物。
張森抻著脖子聽。
“太太洗澡,忽然從浴室裡跑出來,又喊又叫的,一直在發抖。哦呦,不知道怎麼搞到,我把家裡所有大燈都打開了……”
“讓太太接電話。”
“等一下,她在好像正在講電話。”
“媽媽。”另一道略微沙啞的纖細女聲,恰好從左耳相思豆那裡傳出來。
盛君殊:“……”
不得已,捎帶著聽了衡南打電話。
“南南,都給你講了,短信沒看到的嗎?明天沒有時間。你回來家裡,也沒有人在家。”那邊的女人滿不情願,“你弟弟六年級家長會,小升初,關鍵時期曉得伐。”
衡南側躺著蜷縮在床上,黑發鋪散成扇形,水滴順著發梢汩汩流下,將白色床單洇湿了一片:“媽媽,我想要我的戶口本。”
“戶口本那麼重要的東西,又不是隻有你一個人在上面,你爸爸你弟弟不是都在上面,你拿著幹什麼,丟了怎麼辦。”
“媽媽,我要結婚了。”
對方愣了半天,吸了一口冷氣:“結什麼婚?和誰啊?”
盛君殊輕按住碎得七零八落的相思豆,側眼看向張森。
——不是讓你去聯系了嗎?
“實在太忙、忙了,昨天又是新品發布會,又、又是……”
盛君殊沉著臉,指尖在密密麻麻的待辦事項裡一拎,把藏匿於其中的“衡南”一項提到了置頂位置。
張森比了個“OK”的手勢:“懂,懂了……”
“孩子爸爸,你過來聽聽啊,我們南南要結婚啊。”
隨即話筒中嘈雜一片,仿佛是拒絕躲避了幾次,電話沒遞出去,背景音裡傳來厭惡的男聲:“你跟她打,我不聽。”
“喂。”依舊還是女人聽電話,“南南,怎麼突然鬧著要結婚啊,也沒聽你阿姨說——”
她驀然想到,照顧衡南的阿姨已經離職近一年了,衡南的生活費也斷了一年了。
這一年,衡南沒打過一次電話,連她這個人,都幾乎快被遺忘了。
也不知道她是怎麼過來的,現在什麼情況,女人的語氣有點發虛,“那個,你……是不是懷孕啦?懷孕曉得伐?有沒有男人碰你……”
“對。”
張森:“……”
盛君殊:“……”
張森抓起公文包“蹭”地站起來:“老板,你你放心,我這、這就去找小二姐的媽。”
盛君殊按了按左耳,再也聽不到了——相思豆徹底碎了。
咯吱咯吱的,指甲無意識抓撓話筒,衡南的腔兒很飄渺:“媽媽,我要戶口本。”
對面沉默了好長時間,似乎不知道該怎麼接話,隻是問:“對方多大年齡?是什麼人啊——哎你等等……有人敲門。”
電話就這麼稀裡糊塗地掛斷了。
鬱百合敲門進來,衡南仍然捏著電話蜷縮著,闔著眼睛,像是睡著了。
這出浴美人,皮膚在自然光下白得恍如透明,睫毛在眼底掃出一層淺淡的陰影。
見床單都湿了,鬱百合關切地說,“太太,太太,把湿衣裳和床單換掉吧,這麼睡要著涼的。”
她發現了,衡南隻是遲鈍,並不是完全聽不進去。果然,停了一會兒,女孩睜開眼睛,慢吞吞坐起來,一對赤足踩在柔軟的地毯上,幾不可聞道:“麻煩你。”
鬱百合笑:“您先換著,我去拿新床單來。”
即將關上的門縫裡面,少女背對鬱百合,疊合雙臂,衣服沿臂膀褪到頭頂。如雲的黑發散亂地搭在肩上,一對可憐的肩胛骨,在緞子似的肌膚下突出來。
腰窩深深,那一嫋不盈一握的細腰,向下形狀圓潤飽滿,一雙腿長而筆直,是最能激起肉.欲的纖秾合度。
太太身材是真好,極其少見的那種好。
待鬱百合從櫃子裡抱了嶄新的床上三件套來,敲了敲門:“太太?”
“太太?”推開門一看,屋裡空蕩蕩的,床上,地上,哪裡都沒了衡南的影子,鬱百合慌了神。
“太太!”
“太太?”
太太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