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是什麼鬼樣子?”抽成真空的黃昏房間裡突然晃了一下。
簡南繼續甩手。
“喂!”房子晃動的更加厲害,他覺得這一聲喂很生動,有脈搏。
簡南茫然抬頭。
拉他起來的那個人彎下腰,用身上的外套給他擦臉,外套是湿的,一股魚塘魚腥味。
這下那個黃昏房間徹底塌了,鼻子裡面刺鼻的地毯燒焦味道不見了,他往後仰,屏著氣。
太臭了,細菌的味道。
剛才摔跤被紅泥糊了臉,現在終於能從眼睫毛縫裡看清楚那個彎下腰的人。
阿蠻。
湿漉漉的阿蠻。
“你這是什麼鬼樣子?”這句話也是阿蠻問的,她又問了一次。
周圍還有人在說話,簡南卻維持著摔了個狗啃泥的姿勢,一動不動。
阿蠻蹲下。
用她身上臭烘烘的外套繼續給他擦臉,擦完臉又給他擦手。
簡南繼續屏住呼吸,他覺得泥巴其實比阿蠻身上的外套幹淨,但是他動了動嘴,主動把另外一隻沒擦的手遞了過去。
“你這是一路滾過來的麼?”阿蠻的語氣聽起來在調侃,給他擦手的動作卻很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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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說……”簡南決定把他們的名字都說出來,“村長夫人告訴我老李家的小孩二丫跑到村裡說,她看到你被兩個陌生男人推到魚塘裡了。”
阿蠻被他的敘述方式弄得轉了幾個彎才聽明白他話裡的意思。
他這是真的被嚇著了,所以把這兩個傳話的人記得清清楚楚。
“就兩個陌生男人,身上還沒武器,你沒腦子麼?”阿蠻低聲罵他。
“我不知道你會不會遊泳。”簡南終於想起了那個但是,那個他大腦進入真空狀態前的但是。
“你有可能在和人打架的時候腳滑掉到魚塘裡,這個魚塘為了培育洱海金線魚挖的很深,裡面很多海草和洞穴。”
“我不知道你會不會遊泳。”他重復。
所以他連這個但是都不敢想。
“我不但會遊泳,我還能無裝備深潛,跳傘,滑雪,蹦極。”阿蠻終於把簡南的臉擦出了皮膚原本的顏色,“所有和生存有關的事情,我都會。”
那是她能活到現在的籌碼。
“哦……”簡南木呆呆的應了一聲,還是趴著不動。
“你等一下。”阿蠻發現簡南早上跑路的時候穿出去的拖鞋已經沒了,他赤著一隻腳,膝蓋上有擦傷,被紅泥巴糊滿的赤腳大拇指指甲那一塊,有不太正常的凸起。
她站起身,拉住了旁邊一個村民,輕聲說了兩句。
那個村民看看阿蠻又看看簡南,往回快跑了兩步。
“就那個人。”阿蠻指著簡南身後,“穿黑色衣服的那個,他身上沒傷就嗆了兩口水,把他拽下來,換簡南上去。”
簡南這才看到大部分村民都已經從魚塘出來了,他身後有三副擔架,擔架上躺了三個人。
他看著村民十分遲疑的和阿蠻交換眼神。
“就那個。”阿蠻點頭,毫不猶豫,“拽下來,他自己肯定能走。”
於是村民就真的把躺在擔架上的那個人拽下來了,對方哎呦了一聲,聽起來倒是中氣十足。
“擔架上那兩個我已經做過急救,都隻是骨折問題不大,等救護車來了送到鎮上的醫院,剩下那個直接送到鎮上派出所。”阿蠻吩咐,“我先把簡南送到衛生所。”
“你真是要死了。”阿蠻等村民把簡南抬到擔架上,壓低了聲音惡狠狠的罵他。
怕他在村民面前沒威信,還湊得很近。
“下次跑出去再不穿鞋子我就把你腳剁下來喂狗。”她說著不可能做到的威脅,氣哼哼的。
她說下一次。
“我大拇指指甲翻出來了,腳後跟也磨破了。”
“剛才跑過來,摔了六跤。”
他真空了,但是倒還記得很清楚。
“閉嘴!”阿蠻恨不得掐他。
“剛才那三個人就是你說的外村人的腳印?”他的話痨技能突然解封了。
因為阿蠻說下一次。
“關你屁事。”阿蠻兇巴巴。
……
他就是過來治魚的,當然關他的屁事。
“你也掉水裡了麼?”不過阿蠻心情不好他就不問,“要消毒,回去洗澡之前先用我給你的藥水,魚塘裡有石灰粉,傷皮膚。”
阿蠻:“……”
“你不痛麼?”她倒是真不知道簡南那麼不怕痛,上次胳膊脫臼痛到一直吐的人這次居然不覺得痛了。
她都看到他腳後跟從紅泥土包圍下滲出來的血漬了。
“麻了。”簡南咧嘴,在擔架上躺平,兩手規規矩矩的交叉放在肚子上。
麻了,沒感覺。
阿蠻沒事。
阿蠻說,下次。
***
村裡衛生所的醫生跟著那幾個受傷的人上了救護車,村長在衛生所裡徘徊了一陣,想要找人幫忙處理簡博士腳上的傷,都被阿蠻勸走了。
“他不喜歡被被人碰。”阿蠻和村長說。
簡南躺在衛生所的床上歪著頭。
他確實不喜歡被人碰,人多了也會煩躁,但是阿蠻是怎麼知道的,他明明平時挺喜歡碰阿蠻的,他對阿蠻的手都已經熟悉到能畫出她手指指紋的程度了。
他也大概知道了今天在魚塘到底發生了什麼。
阿蠻一開始去了河道上遊,看到三個陌生男人形跡可疑,就一直暗中跟著,看著他們在河道口取水,又跟著他們到了魚塘,在他們打算拿容器往魚塘裡倒東西的時候突然出現,取水的那個人被嚇得摔下魚塘,阿蠻跳下去救人,沒想到岸上那兩個人居然沒想讓她上來,拿了根木棍打算把她敲下水。
後面的事情就順理成章了。
阿蠻卸下了岸上兩個人的胳膊,纏鬥的過程中這兩人又自己扭傷了腳,在村民們都趕到之前,她已經報了警又聯系了救護車。
“我這邊發現的東西都在相機裡,他們往魚塘裡面倒的東西我也截下來了,已經都交給了民警。”阿蠻把村長送出衛生所,“也留了手機,有問題隨時都可以找我。”
她一如既往的想的周到,做事情幹脆利落。
很容易讓人忘記她今年隻有二十二歲。
但是簡南最近卻經常記得她的年齡,尤其是她眼睛圓溜溜的看著他的時候。
會心跳加速,會呼吸急促,會不自覺的覺得口幹舌燥。
“你的傷我都會處理。”這圓溜溜眼睛的主人現在正看著他,“但是我是久病成醫,處理方式可能會痛死你。”
“所以護理專業的簡博士。”阿蠻湊近他,“你現在腳趾頭大拇指指甲外翻,腳後跟被不知道什麼東西割破了,膝蓋腳底板手肘手心都有擦傷。現在衛生所裡隻有碘酒、酒精、繃帶、消炎藥,抗生素,要怎麼幫你?”
趕走村民然後又撂攤子的阿蠻理直氣壯的看著他。
簡南突然就笑了,抬手摸了摸阿蠻的頭,他一直想做這件事,她的頭發又長長了,發質更軟了。
她才二十二歲,她會對親近的人撂攤子,她也會對親近的人耍脾氣。
她隻會對他這樣。
他是她唯一親近的人。
“按照你的方法來。”他在阿蠻翻臉前迅速收回了自己的手,躺平,“我想試試。”
“試什麼?”阿蠻一臉嫌棄的找紙巾擦掉自己頭發上沾上的紅泥巴。
真討厭!
髒兮兮的手到處摸!
“試試痛。”簡南看著阿蠻,隻回答了三個字。
試試阿蠻經歷過的痛,雖然這隻是很小很小的一部分。
試試好幾次讓他心裡憤懑翻湧的阿蠻曾經被虐打的歷史,他沒有同理心,感覺不到別人的喜怒哀樂,但是他能記住自己的。
記住阿蠻是怎麼痛的。
“不用打破傷風麼?”說是要痛死簡南的阿蠻拿著熱毛巾先幫簡南擦幹淨手,看到擦痕之後,皺起了眉。
“獸醫會定期打破傷風和狂犬病疫苗。”簡南覺得手心很燙,被阿蠻摸過的地方,比熱毛巾還燙。
“我也會定期打破傷風針哎。”阿蠻還挺驚喜,“蘇珊娜教我的,很小的時候就開始打了。”
簡南又想摸摸她的頭,這次卻被阿蠻眼明手快的攔了下來,衝他龇牙:“再摸剁了它!”
她舉起簡南的爪子,兇狠極了。
簡南就又開始笑。
很奇異的,一整天過山車一般的心情,放松下來之後,在這個水泥地板都不算特別幹淨的破破爛爛的衛生所裡,他突然就變得很容易笑。
手上的擦傷簡單的塗了點碘酒,阿蠻就開始幫他擦膝蓋上沾染的紅泥巴。
她沒有防備心的時候,真的是小孩子心性,先處理簡單的,然後才想著去處理難的。
和她工作的時候完全不一樣。
如果她不是孤兒,隻是個普通家庭長大的女孩子,她現在估計大學畢業還在實習,會和那些在網上希望這輩子帥哥月拋的人一起,聊聊帥哥,開開黃腔,再抱怨抱怨生活不易上司變態工作煩躁。
“阿蠻。”簡南喊她。
“嗯?”阿蠻已經處理好了他的膝蓋,現在正盯著他的指甲。
“我父母長得都不錯,我的五官遺傳了他們的優點,所以很小的時候就有人叫我小帥哥。”他每次自誇的時候,描述的都非常的一言難盡。
聽的人能尬到腳趾抓地,他卻一臉認真。
“所以?”阿蠻放下手裡的镊子怕一不下心捅下去。
“所以我想把早上話題繼續下去。”簡南這一次,終於不猶豫了。
“因為我父母的原因,我很排斥戀人關系;成年以後又學了兩性關系,導致我對婚姻制度也存在很大的疑惑,如果婚姻制度是一種契約關系,那麼解除契約的時候,需要付出的賠償比之前已經付出的相比差距太多,太不公平。”
“相比婚姻契約,我更相信工作合同。”
“所以我一直在用我認為的最牢固的方法連系我們兩人之間的關系,我一直專注在怎麼樣才能讓這樣的關系更牢固更有保障上面,忽略了我做這件事的前提。”
阿蠻沒動。
她在想她大概能想象得到簡南接下來要說的那些話,她也大概非常清楚簡南的邏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