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罷,見李玄不答,一顆心提了起來,“是哥哥出了什麼事嗎?”轉念想兄長剛出獄,陛下金口玉言,怎麼也不至於這般朝令夕改,便改了口,小心翼翼問,“還是爹爹的案子?”
李玄輕垂眉眼,卻不再掙扎。
聖心難違,李玄不是第一次意識到這四個字,卻是第一次有這麼深的體會。如今厲晦叛國一案反轉得這麼快,快得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更進一步表明了皇帝的決心。
即便是有損先帝身後名,他也要處置蘇隱甫。
否則這種翻案,一折騰便是幾年,哪裡會翻得這麼快,無非是要動文官之首,便要穩住武將的心。
第102章
見李玄垂眸不語, 阿梨有些急了,反手捉住男人的袖子,面上露出濃濃焦急, 急切問, “究竟怎麼了?是爹爹的案子不順利嗎?”
李玄卻隻輕描淡寫搖了頭,道, “沒什麼,隻是方才忽然想到嶽父的案子, 興許有個證據能用得上。我等會兒要去一趟大理寺, 你不要等我用晚膳, 自己先睡便是。”
阿梨被嚇得不輕, 但她天然對李玄有一種信任,且聽李玄的話, 又不是什麼壞消息,有證據用得上,自然是好事。她點頭應下, 又望向那個行囊。
還未開口,李玄便點了頭, 道, “等會兒我讓谷峰幫忙送去, 別擔心, 不會有事的。”
在家裡陪著阿梨和歲歲用過午膳, 李玄便出了門, 卻沒去大理寺, 入了宮,直奔太和殿去。
太監見他,忙殷勤道, “陛下正在接見刑部尚書大人,還請大人去偏殿稍坐片刻。”
李玄頷首,移步去了偏殿,一進門,便見裡面有人已經坐著了。正是宮中的幾位皇子。
李玄率先拱了手,道,“微臣見過大皇子、二皇子、三皇子殿下。”
本朝重士大夫,臣子見著皇帝才要跪,皇子雖尊貴,但還不到要李玄給他們下跪的地步。
大皇子二皇子隻是客氣回過李玄。倒是三皇子,眼睛一亮,客客氣氣回了禮。他原是圓臉,大抵是他那位出身卑微的母妃養得好的緣故,最近則因為長高,略瘦了些,臉部輪廓逐漸清晰,尤其是眉眼,似乎張開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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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玄看得一怔,隻覺得有幾分眼熟,不過轉瞬,便反應過來。
的確是眼熟的,這位三皇子殿下同阿梨生得有幾分相似。確切的說,不是三皇子與阿梨相似,而是二人都與陛下相似。隻是阿梨更為柔美,氣質更為溫和嫻靜,若不下意識去刻意去對比,則不容易察覺到這相似。
再看一旁的大皇子與二皇子,便沒有了那種隱隱約約的相似感。
畢竟是異母的兄弟姊妹,能相似都算得上十分巧合了。
李玄未曾開口,三皇子卻對他很有好感,一來因為李玄給他們皇子代課的那段時日,就給三皇子留下了很大的好感。二來則是因為阿梨。三皇子也是後來才知道,他當初幫的那個蘇家娘子,後來成了李玄的妻子。這麼一來,他下意識便對李玄有了親近的心思。
三皇子走過來,道,“李大人,我最近功課上有些疑惑,想勞煩大人替我看一看。”
李玄頷首,他畢竟教過幾個皇子一段時日,掛著老師的名頭,自然不能一口回絕。更何況,自從直到阿梨的身世後,他也下意識地觀察了幾位皇子,大皇子莽撞,二皇子心思深沉,倒是三皇子,還看不出什麼毛病。
既然注定要卷進去,倒不如佔據主動權。把選擇的權利交給旁人,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這種覺悟,李玄是沒有的。
也無需有。
三皇子聞言一喜,趕忙把自己的疑惑一一道來,李玄俱淡淡替他解了疑惑,適當深入幾分。
他自小便讀書,與那些指望著祖蔭的宗室子弟不同,一步步都是自己走出來,當初在國子監時,便靠著一手文章,不聲不響將世子的位置拿了下來。做官後雖在做學上少了些功夫,但偏後來有了個專門做學的嶽父,為了投其所好,便又撿起來幾分。
但不管如何,以他的造詣,教導三皇子,是綽綽有餘的。
他幾句話,三皇子便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受教地直點頭,“聖人的話,原來是這個意思。”
這時,太監進來,請幾位皇子過去面聖。
太監一開口,原本一臉不屑看著便宜弟弟自降身價,討好臣子的大皇子神色一滯,露出幾分緊張。一旁一直未開口的二皇子,也難得臉一白。
李玄瞥了眼,心知皇帝對自家幾個兒子一貫嚴厲,溺愛是別想,打板子罰跪都是常有的事。
太監恭恭敬敬催促,“殿下們請吧,陛下還等著考較殿下們的功課呢。”
以大皇子為首的幾位皇子,這才磨磨蹭蹭踏出了偏殿的門,朝太和殿去了。
偏殿門被關上,李玄才垂下眼,忽的有些慶幸,幸好阿梨是女孩兒。公主總還是比皇子好的。
雖不見皇帝格外疼愛哪個公主,可比起對皇子的嚴厲,卻實打實好多了。
李玄獨自坐了大約一盞茶的功夫,太監便來請他過去面聖了。
他過去時,幾個皇子恰好從太和殿主殿出來,依舊是大皇子為首,面色發白,魁梧的身子仿佛搖搖欲墜的樣子。身後的二皇子亦不大好,唯獨走在最後的三皇子,倒還面色沉靜,還悄悄衝李玄點頭打了招呼。
李玄從容經過幾位皇子,踏進太和殿主殿,長身一拜,不失恭敬道,“微臣李玄,見過陛下。”
皇帝摁著額,神色不大好看,擺擺手,道,“起來吧,賜座。”
太監送上圈椅,便陸陸續續退了下去。
皇帝瞅了眼李玄,忽的開了口,“朕記得,第一次見你,是在國子監。你作的一手好文章,那時候你幾歲來著?”
李玄不知皇帝怎麼忽然有心思回憶往昔了,面上卻不露端倪,答道,“臣十七。”
皇帝一聽,再想到方才幾個兒子的表現,大兒子腦子裡沒貨,二兒子倒是一肚子小心思,隻可惜心思不在正道上。也就小兒子還得用些,可卻還是太小了。皇帝禁不住搖頭。
若不是當年……罷了,再提也沒用了。
皇帝索性不去想了,丟開那些事,抬起臉,看向下首的李玄,“說吧,來見朕是為了什麼事?”
李玄起身,從容作答,“是為了蘇隱甫殺妻一案。”
皇帝一聽,神色便淡了下去,身子仿佛松弛下來,靠坐在椅背上,實則連神情都凝固著,沉聲道,“說吧,查出什麼了?”
李玄垂下眉眼,淡聲道,“經查,謝氏長女、蘇家長媳謝雲珠自幼體弱,微臣審問過當年涉事的大夫,當年謝雲珠所用的藥渣也已一一查驗,均證明一點,謝雲珠乃正常病亡。蘇隱甫殺妻一案,一無人證,二無物證,三謝氏族人、謝氏獨女均無指控,所有證詞證言證據均在此,請陛下明察。”
他說罷,太和殿便是一寂,連伺候茶水的小太監,都察覺到了皇帝的怒氣,嚇得腿一軟,撲通一聲跪了下去。
卻正是這撲通一聲,令皇帝頓時大怒,一把拂開桌案上的砚臺,啪的一聲砸碎在地上,墨汁四濺,弄得地上一片狼藉。
李玄見狀,緩緩跪了下來。
小太監嚇得不輕,連聲磕頭,“陛下饒命、陛下饒命……”
皇帝閉眼片刻,壓住心頭那股怒氣,沉聲道,“給朕滾出去。”
小太監如同獲救了般,趕忙退了出去,太和殿的大門旋即被關上。
李玄跪著,目不斜視,姿態謙卑,可卻沒開口請罪。
皇帝心知李玄是什麼性子,看上去溫和沉穩,實則固執得猶如一塊頑石!先前生了公主的容妃還有意讓他尚主,得虧他當時沒答應。一是愛才,不舍得李玄尚主,日後仕途便到了頭。二也是疼女兒。
頑石一樣的郎君有什麼可嫁的,固執地要死!
皇帝被氣糊塗了,胡七八糟想了一堆,才回過神來,怒不可遏,竟笑出聲了,“李玄,這案子你辦得了就辦,辦不了就滾!真以為朕隻有你一人可用了?朕最後問你一遍,蘇隱甫殺妻一案,是否確有此事!”
李玄抬起臉,直視皇帝,道,“回陛下的話,蘇隱甫殺妻一案,並無此事,乃是冤案。一無人證,二無物證,微臣不敢判下冤假錯案,有違微臣本心,也對不起陛下當年知遇之恩。”
皇帝生生被氣笑了,指著李玄道,“你還記得朕對你有知遇之恩?你若不說,朕還以為,你就記得蘇隱甫是你嶽父了呢!沒有人證物證,可他蘇隱甫有動機,他與殷擎有不可告人的私情,又豈會對謝雲珠有情!那些信,要朕一封封念給你聽嗎?!”
李玄冷靜回話,“蘇隱甫與殷擎確有私情,但卻不能證明蘇隱甫便有殺謝雲珠的動機。天下夫妻,琴瑟和鳴者少,能相敬如賓,已是難得。蘇隱甫對謝雲珠沒有情,可他也不必冒著得罪謝氏,事情暴露的風險,殺了謝雲珠。謝雲珠去世時,殷擎已死,更不可能與他重溫舊夢,他沒有必要殺謝雲珠。陛下為何認定,謝雲珠一定死於蘇隱甫之手?是陛下的偏見,還是陛下手裡有微臣沒見過的證據?!”
李玄這話,說到後來,幾乎沒了對皇帝的恭敬,隻餘逼問。
皇帝被徹底激怒,失去理智,隨手抓起案上的白瓷筆山,一邊狠狠砸出去,一邊怒不可遏道,“偏見?朕對他蘇隱甫有偏見?他一個欺世盜名之輩,裝著一張良善的臉,欺騙無辜的小姑娘,朕憑什麼不能對他有偏見?!他哄著謝雲珠嫁給他,卻不肯一心一意對她,沽名釣譽之輩!你可知,她出嫁那日,朕去見她,她滿心歡喜的說,她喜歡蘇隱甫,得嫁良人,她很歡喜!這便是她的良人!蘇隱甫算什麼良人!”
皇帝吼吧,殿內氣氛仿佛凝固了一般,李玄的心裡,卻是一松。
額上的血流過鼻梁,肩上也還疼著,這都是方才被那筆山砸的,李玄卻渾然不顧自己身上這些傷,低聲再一遍確認,“陛下是為了謝雲珠?”
皇帝本無意說這些事,當年是他不肯娶謝雲珠,可進宮的人變為謝雲憐後,也是他不顧臉面,未曾告訴任何人,低調去了謝府,卻得了謝雲珠那一番話。
一貫在他面前溫柔和善到,一度令他覺得假的小娘子,就那樣含著笑,雙眼明亮告訴他,她喜歡蘇隱甫,嫁給他很歡喜,也請他好好對待她的妹妹
皇帝不願回憶那些,可既然已經說了,他也不怕什麼,直接道,“是。朕與謝氏有舊,蘇隱甫負她,就要付出代價。不管人是不是他害的,他都有罪。你現在懂了,領旨下去辦案吧。”
李玄微微閉眼,再睜開時,眼中一片清明,長磕而下,沉聲道,“微臣有一事稟告陛下。”
皇帝神色難看,手撐著額,已經發不出脾氣了,隻言簡意赅丟下一個字,“說。”
李玄沉默片刻,開口道,“謝雲珠與蘇隱甫根本沒有夫妻情誼。二人不過是逢場作戲。”
皇帝聞言怔住,旋即下意識搖頭,“不可能?蘇隱甫告訴你的?他不過是為了脫罪,她親口告訴我的,她覺得甚是歡喜,他們還很快就有了孩子。若沒有夫妻情誼,何來的孩子?”
李玄一句話打破皇帝的防線,“微臣發妻的生父,並非蘇隱甫,另有其人。”
皇帝徹底僵住,良久才啞聲開口,“誰?”
李玄深吸一口氣,道,“是陛下。”頓了頓,又重復了一遍,“微臣發妻的生父,是陛下。陛下還記得元平二十九年的冬天嗎?大約是十一月上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