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武安侯府原就沒什麼聖寵,在陛下那裡排的上號的,李玄是唯一一個。
武安侯原本是打算好好說的,可父子倆不知是不是命裡就不對付,一開口火藥味就上來了,說著說著,語氣便越發差了,武安侯也不是什麼好性子的人,氣得口不擇言道,“我看你是被蘇氏迷得失智了!果然身上流著謝家的血,旁的本事沒有,蠱惑男人的本事,倒是一等一的!”
李玄沉下臉,抬腿欲走,道,“侯爺覺得如何,便如何,我與侯爺沒什麼可說的。”
武安侯見他要走,下意識上前攔他。
李玄退開一步,垂眸,淡道,“侯爺還有什麼事?”
武安侯原本充斥了整個胸腔的火,被這一句冷冰疏離的侯爺,給撲滅了,猶如一盆涼水澆下,他一時回過神來,從進來起,李玄便沒喊過他一聲父親,從頭至尾都是侯爺二字。
父子做到這個地步,不論對錯,都不得不說,是失敗的。人越上年紀,便越喜歡回憶過去,從前年輕時篤定自己沒錯的行徑,如今想起來,才發現,其實是錯的。可錯了就是錯了,回不了頭。
他們父子,大概這輩子,也就如此了。
可他不能眼睜睜看著李玄走錯路。
武安侯開口,“有樁舊事,我從前聽你勇王伯提起,還以為是他喝醉了酒,胡亂說的。如今想來,興許不全是假的。”他說著,頓了頓,接著往下道,“陛下待謝家那位女兒,便是蘇氏的母親,有幾分不一樣。”
他說的很隱晦,覬覦臣妻這種話,放到外頭說,一百顆頭都不夠砍的。且他從前也真的以為隻是勇王喝醉亂說的,沒當一回事,畢竟蘇隱甫一路坐到首輔的位置,也從不見陛下對他有什麼不滿。
這種關於皇室的傳聞,沒有幾百,也有幾十,也拿不出什麼證據。更何況,陛下若心儀蘇氏母親,何不當年便納進宮裡?謝家養女兒,原本就是打著送進宮的主意,實在進不了宮的,才會外嫁。
李玄卻是被這一句話,一下子給敲醒了,先前那些覺得古怪又沒法解釋的地方,一下子便有了理由。
謝雲珠出嫁後,她當年身邊伺候的丫鬟嬤嬤,居然一個都找不到,都送出府嫁人或是養老了。
蘇隱甫那諱莫如深的態度,那日因蘇追之事見面時,他讓他不要插手蘇追的事情,隻給了一句叮囑。無論發生了什麼事,都不能讓阿梨入宮。
謝老太太一口否認蘇隱甫會殺妻,連丁點疑心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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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莫名其妙的怒氣,和那個與其說是看在他的面上,不如說是看在阿梨面上的御醫。
當一切串到一起時,李玄心頭驀地冒出了個他從未朝那個方向想過的念頭。
緊要關頭,李玄心頭卻比任何時候都更清晰,他面上沒露出分毫端倪,隻朝武安侯點點頭,道,“我還有事。”
出了西棠院,回了書房,李玄抬手就去取那個盒子,從裡面扯出那件舊衣,衣裙很舊,不僅是顏色不新了,連款式都是老款的。
他坐在書桌前,撐著額,幾乎已經在心裡將整個故事細化完整,隻缺幾處地方,但也隻需要一查,便能知曉,根本不影響大局。
饒是如此,李玄也還是抱著最後一絲期待,喊了谷峰進來,將舊衣遞過去,道,“去問,這款式哪一年在京中最為流行。”官家千金,尤其是謝府那樣嬌養女兒的人家,不會讓家中女兒穿舊衣,尤其是……去見皇帝——不,是太子的時候。
谷峰不明所以,仍是接過去,立馬便出去了。
第100章
李玄回屋時, 已經有些遲了。
阿梨已經睡下,屋裡隻留了一盞燈,微黃的燭光, 照亮一角。入夏後, 床榻帳子換了淡綠的紗帳,看上去單薄清涼, 影影綽綽之中,李玄看見帳子後的阿梨。
她正睡著, 側身朝外, 雖入了夏, 但屋裡也還未用冰, 故而隻蓋了薄被。一隻手仿佛是下意識地,放在小腹上。微黃的燭光透過帳子, 照在她的白皙的面上,襯得她異常的溫順無害。
李玄悄然在床榻邊坐下,撩開帳子, 靜靜望著榻上的阿梨,心頭驀地湧上一股憐惜, 來得洶湧突然。
他抬手去碰阿梨的側臉, 這一動, 卻是將睡著的阿梨給弄醒了, 她下意識睜開眼, 見面前坐著的是李玄, 有些困倦坐起身來, 側臉還有淡淡的紅印,是方才在枕上壓出來的。
阿梨下意識看了眼窗外,漆黑一片, 便知已經很遲了,不由得有些心疼李玄,揉了揉眼睛,道,“怎麼這麼晚才——”
話還未說完,便被李玄抱住了,下巴被迫抵在他硬邦邦的肩膀上。李玄懷裡自然是很暖的,且令人很安心,可這擁抱未免來得有些莫名,阿梨一怔,才拉了拉李玄的袖子,小心問,“怎麼了?”
李玄搖頭,“沒什麼。”頓了頓,又道,“想抱抱你。”
最近事情太多了,兩人既沒有時間,也沒有心情溫存,雖然睡在一張榻上,可李玄早出晚歸,阿梨則因為要養胎的緣故,不得不早睡。
每每李玄回來,她都已經睡沉了。
思及此,阿梨也有些愧疚,仿佛冷落了李玄一般,她抬手回抱住男人的腰,輕聲道,“最近好多事,等過去了,便好了。”
李玄嗯了聲,將頭抵在阿梨的脖頸間,嗅到她發生那股淡淡、令人心安的梨花香,焦灼不安的心,也漸漸沉了下來。
無論如何,阿梨的安危,阿梨的喜樂,於他而言,才是最重要的。
阿梨靜靜由著男人抱了會兒,聽到外頭傳來打更的聲音,才催促他睡下。
兩人躺下,吹滅了燈,阿梨倒是想睡,可被打斷的睡意,卻不是一下子就能再醞釀出來的。可她也不翻身,隻安安靜靜躺在那裡,閉著眼,呼吸也平和規律。
李玄卻像是她肚裡的蛔蟲一般,很快便察覺到了,溫聲開口,“前幾日母親同我說,齊郡王妃見了歲歲,喜歡得不行,直說要替她家孫女上門提親。”
阿梨睜大眼,驚訝道,“歲歲才多大啊……”
李玄卻笑著,隻道,“你是不知道,母親每回帶她出門,那些臭小子隻圍著歲歲轉。她模樣生得像你,小小年紀便出落得那樣美,性子又沒半分驕縱,旁人自然喜歡。”
阿梨越聽,越覺得李玄這是“親爹眼裡出西施”,歲歲雖好,可小小年紀,哪裡就好成這樣了,自家女兒幾斤幾兩,她還是曉得的。可轉念一想,卻是明白過來了,他這是在安她的心。
蘇家出事,旁人避之不及,她便罷了,隻怕歲歲都會跟著遭人白眼。李玄這番話,分明在給她吃定心丸。
阿梨心裡一暖,“嗯”了一聲,卻是輕聲道,“夫君,其實我也不盼歲歲嫁得多顯赫,一輩子平平安安,自由自在,做自己想做、做自己高興的事情,便足夠了。”
李玄聽了這話,卻是不由得想到了嶽母謝雲珠,不知她當年隱瞞阿梨的身世,是不是也是抱著和阿梨今日一樣的念頭。
做蘇家女,遠比做公主來的快活自在。看看三皇子,看看那宮中小小年紀,便已經懂得勾心鬥角的幾個皇子,便知道了。阿梨這樣無害的性子,與那深宮,根本格格不入。
更何況,還有謝家。
想到謝家,李玄的心裡便湧上強烈的厭惡,又禁不住有些後怕。那一日阿梨在宮裡,謝太後的算計安排如果真的成真,那阿梨會陷入什麼樣的境地。
那人……那人再如何,也是阿梨的生父,血緣上的父親。
李玄面上露出寒意,卻抬手將人阿梨抱得更緊了些,溫聲道,“嗯,歲歲會的。”
你也會的。
……
翌日,李玄醒的很早,今日他不必去大理寺,卻沒和往常一樣,待在北屋。陪阿梨用過早膳,便去了書房。
阿梨以為他忙,便也沒問,倒是許久沒與爹爹膩歪的歲歲,委委屈屈望著自家爹爹的背影,小聲道,“爹爹都不陪歲歲啦……”
阿梨剛好放下筷子,聽到女兒這番小聲的抱怨,不由心中生出些愧疚。便抱過女兒,讓她坐在自己膝上,柔聲哄她,“娘今日陪你一整日,好不好?爹爹最近很忙,等他忙過了,娘便叫他帶你去騎馬。不過你人太小了,隻能先給你挑一匹小的。”
歲歲很好哄,摟著阿梨的脖子,還小心翼翼不壓著阿梨的肚子,乖乖點著頭,“好。”
阿梨母女一派和氣,書房裡,氣氛卻顯得有幾分壓抑。
李玄面前放在那件舊衣。放了十幾年了,雖沒被蟲咬壞,可到底是舊了,顏色也不再鮮亮。
昨日讓谷峰去查的事情,也有了結果。
查起來其實不難,在京中幾個衣裳鋪問一圈,再找幾個年長的繡娘,大概的年月便出來了。
李玄默念著那個查來的年份,昨夜裡他獨自坐在書桌前,半推半猜的真相,隨著這件舊衣的來歷,逐漸在面前鋪開了。
當年謝雲珠那一輩,隻有兩個女孩兒,一個是謝雲珠,名副其實的嫡長女,另一個則是庶女謝雲憐,也便是如今的謝貴妃。
謝家養女兒,是衝著送進宮裡去養的,或者可以更直接點說,是衝著做太子妃、做皇後養的,所以謝雲珠自幼時到出嫁前的醫冊藥渣之類的物件,都完好無損保存著,這是宮中才慣有的作法,從這一點推斷,大約謝雲珠才是真正要送進宮的謝氏女。而不是如今的謝貴妃。
既是嫡女,又與謝太後是故侄親,再沒有比謝雲珠更合適的太子妃了。
至於謝雲憐,大抵隻是嫡姐的陪襯罷了。
畢竟謝家也要臉,謝太後也好面子,雖打著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如意算盤,想讓兒子娶娘家侄女,可到底也不願意做得太明顯,惹了外人笑話,故而那時候謝太後每一次詔侄女入宮,都是詔的姐妹二人。
隻是不知後來發生了什麼,真正入宮的,成了謝雲憐。因她是庶女,未能做得太子妃,後來陛下登基,也隻是撈了個貴妃的名頭。
至於謝雲珠,則帶著身孕,嫁給了蘇隱甫,二人雖無感情,大抵也是相敬如賓、彼此依靠的,這一點,從蘇隱甫待阿梨視如己出上,依稀能夠猜得出。
謝雲珠臨走前,沒留下什麼遺言,隻給女兒留下這麼件平平無奇的舊衣,大約是不願意女兒的身世暴露,卻又怕萬一有一日用得上這身份,才留下了這件舊衣。
這件舊衣的時間對得上,阿梨的生辰再往前推九個月,便差不多是這舊衣款式新出的時候。
有了時間的佐證,幾乎便不存在任何漏洞了。
李玄撐著額,下意識回憶謝家、蘇家乃至陛下各方的反應。
謝家,除了謝老太太,旁人應當不知情,若知情,以謝家做派,定不會由著謝雲珠外嫁。
蘇家,也隻有一個蘇隱甫是知情的。
謝太後不知情,她要是知情,不會設計讓阿梨入宮做妃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