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婦則在謝老夫人身後輕輕拍著, 又端來茶盞,道,“您喝口水壓一壓。”
李玄見狀, 也不好再問什麼,便緩聲道,“您若身子不爽,我便該日再來拜訪。”
謝老夫人卻連忙擺手,面上露出點急色,道,“我沒事,老毛病罷了,世子還想知道什麼,盡管問便是。”
李玄沉吟片刻,道,“我想要當年嶽母尚在閨中之時的醫冊,用過的藥方,當時伺候她的丫鬟嬤嬤。若是還在,也可一並帶來。”
謝老夫人點了頭,道,“醫冊藥方都留著。但當年伺候雲珠的丫鬟,大多嫁出去了,一時不大好找。嬤嬤也是,當年雲珠出嫁後,我憐她們年長,便一並送回家養老去了。”
謝老夫人這話說得十分尋常,說完後,又吩咐一旁的老婦,去取醫冊藥方來,又看向李玄,道,“我知官府定然是要來問的,便提前叫人翻出來了,你略等片刻,他們這就把醫冊送來。”
李玄頷首,極敏銳地察覺到了點不尋常之處,卻沒急著開口,反倒提起了阿梨。
一聽到外孫女,謝老夫人的神情驟然柔和了下來,憐惜道,“阿沅定是嚇壞了吧?你一定告訴她,她爹爹絕不會害她娘親的,這定然是旁人見她爹爹官做得大,有意汙蔑,叫她萬萬不可操心這些,好好養胎最重要。”
李玄頷首,又道,“我明白,隻是她近來夜裡總睡不好,我原本還想,若是方便的話,今日想來您這兒求個當年伺候過嶽母的丫鬟或是嬤嬤。您是知道的,阿沅自小和嶽母分離,但那份對母親的依賴慕孺,卻是一直在的。我原想著,若有個熟知嶽母舊事的嬤嬤,能與她說說嶽母的舊事,想來阿沅是極願意聽的。”
他頓了頓,果真瞧見對面的謝老夫人面上流露出一瞬的不自在,便適時給了臺階,道,“可惜那些舊僕都不在了,便也隻能作罷。”
謝老夫人也忙道,“是隻能如此了。”說完,又補了句,“若是還尋得到,我自然給阿沅找來。可惜這麼些年過去了,死的死,走的走,連管事都換了好幾茬了,確實難覓蹤跡了。”
這時,去取醫冊的老婦回來了,身後跟著兩個健壯僕婦,搬著個大大的箱子。
老婦將那箱子打開了,裡頭滿滿都是冊子,甚至還有些存放了十幾年的藥渣,李玄看得眉梢一揚,未曾想過,謝府竟還有這樣的規矩。
連府中一個未出閣的姑娘,都謹慎到將藥渣存放了幾十年之久,這卻是令李玄感覺有些意外。
謝老夫人看了眼那箱子,朝李玄道,“當年留下的舊物,都在這裡了。你若覺得有用,便帶走也行。我留著,也不過是留個念想罷了。如今排的上用場,也是好的。”
李玄看老夫人似有傷感,便道,“待此事一了,晚輩便送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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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老夫人隻點點頭,旋即面上露出了點疲態,那老婦人見狀,便朝丫鬟使了個眼色,示意她送客。
李玄便主動道,“那晚輩便告辭了。改日再帶阿沅上門看您。”
李玄踏出門,僕婦則搬著那箱子,跟在他的身後,丫鬟在前領路。
走出一段路,李玄隨口問,“方才那嬤嬤是?”
丫鬟被問得一愣,反應過來後,倒是很快道,“那位並不是什麼嬤嬤,是府裡的芸姨娘。芸姨娘是老夫人的陪嫁,後來抬了做姨娘,不過芸姨娘一直恭謹,自請在老夫人身邊伺候的。”
看那芸姨娘的年紀,自然不可能是如今府裡誰的姨娘,應當是故去的謝老太爺的姨娘。抬自己的陪嫁做姨娘,倒是件十分尋常的事情,便是現在,也很常見。
至於一個姨娘還一副丫鬟做派,倒也不是不能解釋,便像這丫鬟所說,芸姨娘恭謹柔順,一直與老太太保持著主僕的身份。
李玄垂眸,沒再多問,仿佛他隻是隨口一問般。
出了謝府,李玄便將箱子帶去了大理寺,吩咐寺官一起整理,花了一個下午,將謝雲珠自出生起的醫冊整理成檔案。
那寺官忍不住道,“看這醫冊,蘇夫人自小體弱,這病亡並無什麼蹊蹺才是。”
李玄倒是沒說什麼,隻問寺官,“那些大夫的證詞可出來了?”
寺官點頭,去取了一疊厚厚的證詞過來。如先前謝老夫人所言,幾乎整個京城的大夫,都給謝雲珠看過病,有的是長期的,有的是病急亂投醫請來的,無一人的證詞中提及中毒之類的詞,隻道,謝雲珠體弱。
揮退寺官,李玄在圈椅上坐下,扶額細細思索,心頭莫名縈繞著古怪的感覺。
按說這案子查得很順利,證詞證言證物,樣樣都在證明,嶽母當年便是病死的。但其實也是,以他今日看到的,謝老夫人對嶽母的疼愛,如果嶽母的死有蹊蹺,那謝家怎麼會毫無反應。
便是謝老夫人沒有辦法,可謝家偌大一個家族,宮中有太後貴妃,宮外有手握兵權的謝澤,怎麼可能一家子熟視無睹。
但他就是覺得哪裡奇怪。
李玄坐了許久,腦中一團亂麻,坐到肩背發酸,看了眼外頭的天色,他才開始伏案寫折子。
等案情折子寫好,離宮中閉門隻剩一個時辰了,他索性便起了身,乘了馬車,進了宮。
太和殿偏殿,李玄正閉目坐著,內監入內,躬身道,“少卿大人,陛下詔您。”
李玄聞言起身,整理了衣著,出了偏殿,入了主殿。
皇帝似乎很忙,卻也擱下了筆,抬臉看過來,見李玄要跪,直接道,“別跪了,查出什麼了?”
李玄從容起身,將手中的案情折子遞給一旁的內監,道,“請陛下過目。”
折子被呈上去,殿內沒了聲音,隻有皇帝翻看折子的聲響,李玄卻沒低著頭,而是抬了眼,仔細看著皇帝的面色,見他越看面色越沉。
然後,啪的一聲,那折子被甩在了李玄的跟前。
伺候的內監嚇得立馬就跪了下去,動作熟稔又利索,實在是最近皇帝頗有些心情不虞的時候,動不動就發怒。
李玄卻隻是從容不迫跪下。
皇帝面色陰晴不定,怒氣衝衝丟下一句,“滾出去。”
這話雖沒指名道姓,但內監知道是衝著自己說的,立馬便退了出去,還不忘命人關上殿門。
殿門一掩,屋內氣氛一滯,皇帝寒聲開口,“你就查出這些?還是你不願意查,你可別忘了,蘇隱甫是你嶽父,那謝氏還是你嶽母!”
李玄淡聲道,“臣不敢徇私。”
皇帝坐下來,閉了閉目,怒氣稍緩,道,“朕知道你為難,你妻子……她尚懷著身孕,受不得刺激,朕也是看在……看在你的面上,也未曾將蘇隱甫與殷擎間那些上不了臺面的事情,公之於眾,更未交與旁人查。朕自問已經仁至義盡,旁的事,不必我說,你心裡也應該明白。蘇隱甫犯下此等殺妻之罪,朕絕不可能坐視不理,任由他逍遙法外!”
李玄心中莫名,陛下怎麼就這麼堅定的認為,蘇隱甫殺了謝雲珠,縱使蘇隱甫與殷擎確有一段感情,那蘇隱甫也沒必要殺妻。更何況,所有的證據,都指向謝雲珠是病亡。
還是殺妻隻是個借口,陛下有意借這個理由,打壓蘇氏?
但這卻是其中最沒有道理的理由,蘇家聽上去是體面,可要如何都是陛下一句話的事,不比宗室,牽一發而動全身,輕易動不得。朝廷總歸是要文官的,不是蘇隱甫,也會是旁人,反倒旁人還未必有蘇隱甫這般忠君正派。
至少他這個閣老在位時,未曾明目張膽行過結黨營私之事,朝中諸事也都未曾出過大差錯。
況且,自內閣設立起,從來都設首輔與次甫,為的便是兩方牽制制衡,這個道理,皇帝不可能不懂。
首輔一倒,身為次甫的公閣老就會上位,但朝中並無人有蘇隱甫這般的名聲,能與公久橋彼此牽制。
坐看一方勢大,這種很明顯不利於朝局的事情,陛下不可能不知道才是。
所以,打壓蘇氏也不可能是理由。
那又是什麼?
李玄感覺自己似乎摸到了點什麼,卻又朦朦朧朧的,仿佛霧裡看花,還分辨不清楚。
皇帝卻是道,“行了,退下罷,繼續查。”
李玄應下,起身出去,還未走遠,方才在太和殿內見到的內監便遠遠追了上來。李玄站住,那內監走到跟前,恭敬道,“世子,陛下口諭,特賜御醫一名,去您府上,確保世子妃平安生產。”
傳過口諭,那內監又道,“世子,陛下待您,可謂是十分信重的。”
剛才雖發了火,可轉頭就賜了太醫,這得是天大的恩寵啊。
第98章
李玄回世安院時, 外頭天都已經黑了,北屋門口掛了兩盞燈籠,幽幽的燭光裡, 守門丫鬟正坐在那裡, 搖著蒲扇,驅趕蚊蟲。
乍見世子, 丫鬟們都驚得起身,規規矩矩行過禮。
李玄朝二人點頭, 看了眼關著的門, “世子妃呢?睡了?”
年長些的丫鬟按規矩回話, 並不敢抬眼, 恭敬道,“還未, 世子妃說要等您回來一起用晚膳。”
丫鬟回完話,便見李玄蹙了眉,顯而易見的不大高興, 有些被嚇住了,站在那裡, 一時不知說什麼好。彼此看了眼, 正要跪下請罪, 便見世子沒作聲, 推門進去了。
兩人面面相覷, 弄不清楚什麼情況, 正疑惑著, 便見雲潤來了,雲潤如今是府裡的管事娘子,家裡男人又是世子身邊的侍衛長, 走到那裡都很是體面,且她性子很好,從不隨意打罵小丫鬟們,丫鬟拌嘴吵架,她還會從中調停。
守門丫鬟一見雲潤,便猶如見著救星般,湧了上去,一左一右圍著她,求助輕喊,“雲潤姐姐。”
雲潤納悶,“這是怎麼了?”
大了幾歲的那個丫鬟便三言兩語把方才的事情說了,又戰戰兢兢道,“奴婢們不知自己哪裡惹惱了世子,還請雲潤姐姐教教我們。”
世安院的丫鬟,都是世子妃進門之後新進的一批,侯府在對下人的事上,一貫算得上寬厚。月銀給的足,契書年份也不會長得離譜,伺候得好,出府前還能得一份賞賜。故而丫鬟們對自己的差事都十分上心,生怕哪裡做得不好,被趕了出去。
雲潤自己也是這個年紀過來的,見兩人惴惴不安的模樣,倒有幾分感同身受,便好心指點二人,“現下什麼點了,你們可用過晚膳了?”
丫鬟傻乎乎點頭,道,“用過了,方才世子妃讓我們去的,世子妃還說,若是去的遲了,隻怕膳房不給我們留。剩下點殘羹冷炙,天又熱,吃了肚子要不舒服的。”
雲潤點點頭,“那世子妃用了嗎?”
丫鬟被這一點,倒是有點被點透了,遲疑道,“世子妃說要等世子,我們也勸過了,可世子妃說自己不餓,我們怎敢再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