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齊嬤嬤就在那院裡站著,一把年紀的人了,頂著熾熱的日頭,額上的汗猶如雨下,看得以往那些子被她教過規矩、對她又驚又怕的小丫鬟們,心裡都生出點不忍來了。
畢竟是這把年紀的人了,這麼熬下去,可遲早要出事的,世子爺真是鐵石心腸。
正當丫鬟們擔憂望著院裡的齊嬤嬤時,那扇緊緊閉著的門忽的打開了,走出來一人,是書房伺候筆墨的小廝。
小廝走了幾步,眾人隻見,他在齊嬤嬤面前停下了,站住後,恭敬拱手,隨後才道,“嬤嬤進去吧。”
眾人聽了這話,都覺得替齊嬤嬤松了口氣。
而被眾人擔心著的齊嬤嬤,那口氣卻沒松下。
她是領了侯夫人的差事來的,能叫她出面,自然也是千難萬難的差事。
齊嬤嬤心底一定,朝小廝點點頭,踏進那扇開著的門。
剛入內,齊嬤嬤起初沒瞧見人,也沒聽見什麼動靜,等繞過那座繡著松鶴圖的屏風,才瞧見自家世子爺。
此時正值酷暑,屋裡卻沒用冰,齊嬤嬤微微抬起眼,便見室內軒敞宏麗,一張四方金絲楠桌案,臨窗擺放著,窗戶開著,抬眼可見濃綠的芭蕉。世子爺坐在臨窗的圈椅上,一身杭綢直綴,素雅清冷,連眉眼都沒抬,可齊嬤嬤心裡卻跟明鏡似的。
世子爺這是動怒了。
齊嬤嬤在心裡嘆了口氣,她曉得自己這差事難辦,可不辦不行,就是咬著牙,她都得上。總不能讓侯夫人親自來,那可不單是她一個奴婢面上無光。侯夫人一來,闔府上下都得知道,母子倆生了龃龉了。
丟她的臉,總好過丟侯夫人的顏面。
齊嬤嬤想了一圈,到底是開口了,“老奴知道,這幾日擾了世子爺的清靜。可夫人也是一片慈母心腸。”
李玄隻垂眼靜默著,半晌抬起頭,淡漠道,“您何必來淌這趟渾水?”
若換了旁人,絕進不了他世安院的門。但若是齊嬤嬤,這個照顧李玄幼年少年生活的老嬤嬤,便不一樣了,終歸還是有舊情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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縱使她如今都榮養了,早幾年就不在府裡伺候了,那情分也還是在的。
李玄不是個不念舊情的人。
齊嬤嬤原一肚子勸說的話,一下子都被這一問給哽回去了,她的確是用不著淌這趟渾水的。她都出府了,日子過得舒舒服服的,世子爺念舊情,每年都派人去看她,每回給的銀子補品,她一年都吃用不完。可是,侯夫人找上她的時候,齊嬤嬤還是一口答應了。
不是她還想回府惹人嫌,實在是她照顧大的孩子,她心疼啊。
世子爺還不是世子爺的時候,還是個瘦弱的小嬰兒的時候,她便照顧他,伺候他了。世子蹣跚學步的時候,她在旁邊守著。世子課業沒做好,挨了先生的板子的時候,是她邊掉著眼淚,邊小心上藥的。
她疼他,簡直比自己的孩子還甚。
所以,侯夫人的人上門時,她連想都沒想,就直接攬下了這差事。
齊嬤嬤瞧著自己照顧大的孩子,心裡頭止不住的軟了,猶如李玄小時候哄他那樣,柔聲道,“您小的時候,便比旁的孩子早慧些,也更有主見些,誰都拿不了您的主意。便是生了病,大夫來看,開了方子,您都還自己照著醫書翻,小小年紀,便誰都哄不住您。如今長大了,又有本事,模樣也俊,又當了大官,嬤嬤原本不該多嘴的。嬤嬤大字不識,懂得道理也不多,說出的話也多是些胡言亂語,上了年紀了,人糊塗了,也不中用了……”
齊嬤嬤說這些自貶的話,李玄心裡並沒爽利幾分,隻微微蹙眉,打斷了她的自貶,“您沒糊塗,也沒有不中用。”
齊嬤嬤聽得一愣,旋即笑了,原就生了皺紋的臉,笑得更多了層笑紋,高興道,“世子沒嫌棄嬤嬤沒用就好。”
李玄臉色緩和了些,語氣也溫和了些,“我送您出府,不是嫌棄您,您年紀大了,不必在府裡伺候人了,也該同家人團聚。”
齊嬤嬤聽得一笑,自己養大的孩子,終歸還是貼心的,她的世子,打小就是個好孩子,知道照顧沒人管的妹妹,知道孝順體諒母親,連她這麼個下人,不過伺候了他幾年,都得他這樣惦記著。
這闔府上下,哪一個不靠著世子照拂,可心疼他的,同他貼心的,卻是掰著指頭都數不出幾個來。
齊嬤嬤這麼一想,越發心疼了,說著軟話,“那趙娘子,世子喜歡便娶,不喜歡便罷,都看您自個兒的心意。可趙娘子不行,旁的孫娘子、周娘子未必不行,這世上娘子千千萬萬,總有合您心,如您意,得您喜歡的。侯夫人不是逼著您娶趙娘子,她是擔心您,惦記著您,怕您一人孤零零的。眼下還好,可往後怎麼辦?旁人都有妻有子,您回家,卻連說句貼心話的人都沒有,那如何行啊?”
齊嬤嬤一嘆,哀求道,“您聽嬤嬤一句勸,不說娶什麼高門貴女,隻尋個您自己喜歡的,侯夫人也是如我一樣想的。您得有個家啊……”
“趙娘子不行,還有別的娘子啊,這麼大個京城,總有合您心意的,您心甘情願娶回家的娘子的。”
齊嬤嬤越說到後來,眼裡都有了淚花,這把年紀了,身子骨再好,也經不起這樣的折騰了。李玄沉默著聽著,眉間冷意漸漸散去,半晌,才溫聲道,“我知道了。您回家吧,我讓人送您。等天涼快了,我去看您。”
自己養大的孩子,齊嬤嬤怎能不了解,一聽世子這語氣,分明是松口了,她高興壞了,道,“嬤嬤曉得您忙,嬤嬤要是想您了,就來府裡,給侯夫人、也給您磕個頭,您不必跑我那兒去。”
李玄聞言也不說什麼,微微抬聲,喚了侍衛進來,吩咐送齊嬤嬤回去。
齊嬤嬤坐著轎走了,李玄也抬步朝正院去。
他一踏進正院的門,守在門口的嬤嬤便喜出望外,滿臉笑容,揮退下人,迎他進門。“世子爺快請,夫人就在屋裡呢……”
李玄隻“嗯”了聲,繼續抬步往裡走。
侯夫人見到兒子,也是驚喜交加,邊催下人上茶和糕點,邊喜道,“三郎快坐。”
見母親臉上那驚喜交加又隱著幾分小心的臉,李玄心裡有些不是滋味,緩緩坐下來,不等母親開口,便道,“我會去見趙娘子,母親安排便是。”
侯夫人聞言怔住,喜得半晌都反應不過來,差點連茶杯都摔了,驚喜萬分,連說話都有些磕巴了,“兒啊……你、你真的肯去見那趙娘子?不是娘聽錯了吧?”
李玄微微垂眼,輕輕抿了口茶,然後輕聲道,“我會去,母親安排便是。”
侯夫人喜出望外,眼裡甚至有了晶瑩的淚花,喜極而泣,拿了帕子擦淚,連聲應道,“哎。哎、那那就明日吧,正好你休沐,工部崔大人府上設賞花宴,趙娘子會去,我讓你妹妹同行,省得旁人多嘴多舌。你要是相不中那趙娘子,那娘再給你找旁的娘子,可好?”
李玄抬起頭,看著哭得淚汪汪的母親,眉目中冷清之意散去了些,輕聲道,“您別哭了,我遲早會娶妻的。您想讓我見誰,我一切都聽您的。”
娶妻生子,原就是他規劃的人生。
隻是後來,發生了那麼多事,讓他心力交瘁,再提不起那興致了。
但母親在自己面前哭成這個模樣,他這個當兒子的,終究是做得不夠好。那便遂了母親的願,她想叫他見趙娘子,他便去見。
隻是娶妻,想到這個詞,李玄心裡有點茫然,仿佛覺得這個詞離自己很遠了。
從前,他覺得,他的妻子該是賢淑端莊,擔得起世子妃之位的。後來,他以為,他的妻子該是他愛的人,無關身世,也不需要端莊賢淑,不需要擔得起世子妃之位。他可以解決一切阻礙,娶她做自己的妻子。
現在……
想到妻子這個詞的時候,他的腦海裡,永遠都會浮現同樣的一個身影,同樣的一張臉,溫柔嫻靜的臉,卻說著絕情至極的話。
你放過我,李玄……
你隻當我死了……
李玄沉默著回了世安院,吃了晚膳,母親身邊的嬤嬤來了,恭恭敬敬說了明日賞花宴的時辰。
李玄俱沉默聽著,繼而應下,態度尋常得看不出半點端倪。
那嬤嬤似乎是沒從他的臉上,看出半點不情願,終於松了口氣,高高興興回去回話了。
谷峰進門時,恰好同那嬤嬤擦肩而過,見世子爺隻面無表情坐在那裡,神色瞧不出端倪,他一顆心,忽的懸了起來。
但這事,他真的不敢瞞著世子。
谷峰硬著頭皮,低下頭,拱手道,“世子,今日蘇家有人上門提親。”
“為的是蘇家六娘子。”
谷峰說罷,良久都沒聽到回話,終於大著膽子抬眼,便見自家世子爺冷著臉,清冷如玉的一張臉上,沒有半點情緒,猶如山巔崖間的仙人,隻餘漠然。
片刻,李玄淡淡開口,“知道了。”
谷峰聽罷,一時愣住了,世子爺這反應是什麼意思,他往下的話,還要繼續說嗎?上門提親的是同自家世子彼此不待見的薛副尉薛蛟,蘇家暫時還打聽不到什麼消息,不知什麼反應。
最主要的是,蘇六娘子指不定沒點頭答應。
但世子沒問,谷峰更不曉得該不該開口。
畢竟,蘇六娘子如今是蘇六娘子,不是薛主子了。
谷峰踟蹰半晌,還是拱手下去了。世子沒問,可見是不想知道蘇家的消息了。
谷峰這般勸著自己,反手將門關上,輕手輕腳退了出去。
一盞茶的功夫過去了,屋外空無一人,寂靜的堂屋內,卻驀地傳來一聲瓷器碎裂的輕微聲響。
屋內,李玄微微垂下眼,輕輕將手裡被他捏碎的杯子放到一邊,白玉般的掌心,血肉模糊,瓷器碎片扎在骨肉裡,鮮血還在往外流。
李玄卻像渾然無覺般,輕垂眉眼,隻看了一眼,便轉開了視線。
第65章
翌日, 邵府
李元娘在丫鬟的服侍下,梳了發,換了身衣裳, 便叫了兒子景哥兒的奶嬤嬤過來, 道,“我今日要出門, 你伺候好哥兒。上午盯著他練字,下午便叫他歇一個時辰晌午覺, 讓丫鬟在門口守著, 別讓人驚著景哥兒……”
李元娘對兒子倒是事事上心, 不過幾年功夫, 從前那個處處驕縱的貴女,便成了如今的愛子心切的母親。
她同邵昀婚後, 起初是恩愛了幾年,可邵昀是個風流的,不到寵妾滅妻的地步, 可那些子嬌弱妾室一哭,他便心軟。但凡她想整治誰, 邵昀非但不幫著她, 反而在中間和稀泥。日子久了, 李元娘也學聰明了, 一心撲在兒子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