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她連話都不會說,隻會躺在床上呼呼大睡,餓了要哭、沒人陪要哭、尿了也要哭,小小的人兒,又嬌氣又難養。
但阿梨還是覺得慶幸,慶幸自己當初選擇生下了歲歲。
否則,她就太可憐了。
真是有些可憐了……
平日裡,阿梨不會這樣矯情的,但大年三十這樣的日子,總是不大一樣的。阿梨平日裡不去想這些,但過年的日子,便不想過於苛責自己,有些念頭,也從腦海裡冒了出來。
其實她最怕冷冷清清了,她也很想答應三娘,去和秦家兄妹一起過年,熱熱鬧鬧吃年夜飯,看著院子裡爆竹炸開。隻是,說到底,秦家兄妹是家人,秦二哥同章姑娘是相愛之人。
她和歲歲呢,就隻是外人。
平時再親近,關系再親密,過年的時候,湊到一起,總顯得生硬尷尬,總會格格不入的。
阿梨甚至有些自私地想,若是章姑娘再遲一個月出現,她是不是就不用一個人帶著歲歲過年了?
但這般想,阿梨心裡很快生出了濃濃的愧疚和自責,秦二哥和三娘都待她那樣好,她卻這麼自私,這樣實在不大好。
她太自私了。
不該這樣想的。
秦二哥同章姑娘遇到那麼多的磨難,有情人終成眷戀,那樣難得,她該為他們高興的。
阿梨心裡胡思亂想著,一會兒想起小時候在薛家過年的場景,一會兒又想起在侯府時忙得暈頭轉向的年,最後,腦海裡唯一浮現出的記憶,居然是李玄。
是那一年的李玄,她在世安院過的第二個年,她放雲潤去陪姑姑,獨自一人吃了年夜飯後,便沉沉睡著了。
醒來的時候,李玄在屋裡,說要帶她出門。
Advertisement
她跟著李玄出門,去了個酒樓,在夜風裡凍得瑟瑟發抖,裹在厚厚的披風裡,一口一口喝著梨花酒,最後喝得醉醺醺的。
她喝得很醉,也不知道有沒有說什麼胡話,大概沒發酒瘋吧,否則李玄便是不罰她,也會冷落她幾日的。他那樣重規矩的人,見不得旁人胡來的。
阿梨出神想著,手上下意識剝著慄子。
慄子都是熟的,溫在爐子上,外皮還是暖的,外皮上有一個刀口,露出一點點香甜的果肉,阿梨隻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許久都沒剝出一個。
正這時,屋外傳來一陣馬蹄聲,由遠及近。
阿梨一怔,下意識抬起眼,朝窗的方向看過去。
第43章
馬蹄聲漸漸近了, 然後是有人翻身下馬,旋即是一陣腳步聲。
阿梨在那聲音裡靜靜等著,直到傳來敲門聲。
臥在地上的阿黃, 一下子便站了起來, 緊緊盯著關著的門,耳朵警惕豎起來, 甚至壓低身子,低低地汪了一聲。
“阿黃……”阿梨輕輕叫了阿黃一聲, 示意它安靜。
阿黃很通人性, 很快不叫了, 隻一雙眼睛還盯著門的方向。
敲門聲也停了, 但阿梨能夠隱隱感覺到,屋外仍舊有人。像是一種直覺, 她的直覺一向很準的。
阿梨繼續把手裡的慄子剝了,才站起身,朝門的方向走過去, 緩緩開了門,然後便見到了李玄。
李玄就那麼站在門外。
他的身後是白茫茫的院落, 角落裡幾株果樹, 一口井, 還有潔白無瑕的雪地裡, 略顯得孤單的一串腳印。
李玄似乎是趕路來的, 一身雪青圓領錦袍, 外頭披著件玄色鶴麾, 肩上湿湿的,大抵是剛剛將肩上的雪抖落。他的眉眼依舊如前,從容沉穩, 眼神卻莫名顯得溫柔。
見到阿梨,李玄心底亦有些從未有過的緊張,他張張嘴,想說點什麼。
阿梨卻早他一步開了口,輕聲道,“進來吧。”
李玄隻一遲疑,便踏進了門檻,屋外寒風肆虐,屋裡卻溫暖如春,尤其是榻上睡著香香軟軟的歲歲,面前是日夜惦念的阿梨,李玄的心驀地柔軟了下來,隻覺得自己這一路從江州趕來蘇州,不管路上再折騰,都是值得的。
進了屋,阿梨便遞了塊柔軟的帕子給李玄,微微垂下眉眼,並不去看他,隻輕聲地道,“擦一下吧。”
李玄接過去,解下鶴麾,擦了擦臉和湿漉漉的發,等他收拾好,阿梨已經坐回方才的位置了。
她面前仍舊是那個爐子,炭燒得正旺,橘紅的火光,照在她白皙的面上,將她襯得溫柔又嫻靜。除了溫柔嫻靜之外,還有一種孤寂冷清的感覺。
李玄看得一怔,心裡最柔軟的那個地方,像是被針扎了一下,隱隱綽綽的疼痛。
阿梨安安靜靜坐了會兒,心裡想了許多許多,側過臉,便見到李玄仍站在那裡,像是犯了錯的阿黃,她望著他,濃黑的睫羽輕輕顫了一下,很輕地道,“坐吧。”
李玄走過去,沉默著坐下。
阿梨仍舊望著那爐子,良久,才驀地開了口,“世子,你知道了,是麼?也是,你那麼聰明,又那麼厲害,什麼都瞞不住你的。歲歲是你的孩子,你知道了,是不是?”
李玄隻頷首,沉默了一會兒,道,“是。我讓人查了,你同秦二郎的婚事,是受形勢所迫,並非你所願。”
“然後呢?”阿梨抬起眼,明潤的眸子輕輕望著李玄,溫溫柔柔問他,溫順無害的語氣,同從前如出一轍。
李玄聽著,心裡卻下意識一緊,他忍不住去握阿梨放在膝上的手,阿梨畏寒,手是冷的,李玄體熱,無論何時都比阿梨熱些,他下意識如從前那樣,暖著阿梨的手。
他溫聲道,“阿梨,你說你想要一個家,我給你,給歲歲。”
阿梨聽著,鼻子忽的有些酸,眼淚就那麼落了下來,甚至她自己都沒察覺到,一滴滴便落到了爐子的邊緣,然後滋啦一聲,化作一縷白白的霧氣。
李玄慌了神,他抬手,手足無措去給阿梨擦眼淚。他見慣了眼淚,唯獨見不得阿梨的眼淚,從前便是,如今更是。
他一路上想好的說辭,一個字都說不出了,隻能一遍遍地哄阿梨,“別哭了,我錯了……”
阿梨很小聲哭著,哭得不能自已,直哭到眼睛紅了,覺得心裡的委屈和難過,都一點點隨著眼淚,那麼流出去了,她才止住了淚。
阿梨擦了眼淚,聲音有些啞,很輕地問他,“李玄,你是不是覺得我很蠢?”
“我是不如你聰明,也沒你厲害,可我也不傻。縱使我反應慢了些,可這樣多的巧合,我怎樣都該猜出來了。”
“章姑娘是你找回來的吧?你那麼厲害,肯定猜得到,我一見章姑娘,便會主動同二哥和離,成全他們。”
“阿黃也是你送的吧?你把它丟在劉嫂每日必經的路上,你知道我喜歡狗,我會留下它。你把它送給我和歲歲,是覺得心裡愧疚,是麼?”
“你知道,我怕給旁人添麻煩,不會去秦家過年,所以你冒著風雪來了。你知道我心軟,一定會讓你進來。對不對?”
“你什麼都算到了,算無遺漏,步步為營,怎麼沒想過,我也會難過,也會覺得委屈……李玄,我隻是想要一個家,我要的也不多吧,就那麼一點點,你也不肯給我。”
阿梨說著說著,心裡的委屈又湧了上來,鼻子酸得厲害,眼淚就那麼掉了下來。
在歲歲面前,她要堅強,要高高興興的,不能叫歲歲跟著一起難過。在秦二哥和三娘面前,她更要從容,但凡她露出丁點委屈,二哥和三娘都會因她的委屈而愧疚不已。
但她明明就很委屈啊……
她都把他們當成家人了。她還以為,自己有家人了,縱使沒有情愛,那樣平靜地過下去,彼此扶持,也很好。
可是,現在什麼都沒了。
她感覺自己無論幾歲,都是那個無家可歸的小姑娘,在薛家寄人籬下,在侯府為奴為婢,在世安院小心翼翼……
她從前把薛母和薛蛟當成家人,薛母賣了她,對她恨之入骨,恨她害了薛蛟。現在把秦家兄妹當成家人,秦二哥同章姑娘要成親,一夜之間,她又成了多餘的存在。
她不喜歡冷清,但並不是不能忍受的,日子慢慢地、慢慢地過,時間久了,便也習慣了。
但是,曾經擁有過,然後再失去,就會變得難以忍受起來。
.
阿梨哭得很安靜,幾乎不出聲的那種,隻是眼淚一直往下掉,和她這個人一樣,她的眼淚、她的難過,也是隱忍的。
她習慣於這種磋磨,習慣於來自生活的壓迫,唯有真正無法忍受的時候,才會釋放。
而那種釋放,甚至是不帶任何攻擊性的,即便是在她質問李玄的時候,聲音也是輕的,語氣也是溫和的,話裡也隻有淡淡的難過,不帶半點怨懟和恨意。
她隻是一邊掉著淚,一邊低聲地問李玄,“我要的又不是很多,隻是一點點而已,你也不肯給我……”
李玄難受得厲害,仿佛阿梨的眼淚,是直直落下來、重重砸在他的心上的,她哭得他潰不成軍、詞不成句,說不出哪怕一句完整的話。
他隻能抬起手,用指腹一遍遍替她擦眼淚,徒勞地道歉,一遍遍重復,“阿梨,我給你家,我做你的家人……”
“別哭了,我會對你很好的,還有歲歲,我們會有一個很好很好的家……”
“你別難過,是我錯了,是我不好……”
“你想要的,都會有的,我會給你,很多很多,不是一點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