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如今在蘇州,有一家不大的書肆,書肆後邊是住人的院子,也不大,但被她布置得很溫馨,桌椅板凳、鍋碗瓢盆、被褥床榻、燭臺花瓶……樣樣都是阿梨自己親自去挑選的,沒有假他人之手,就那麼一點點的布置。
很快,她便把那後院當成自己的家了。
說起書肆,還要感謝秦三娘,去年來蘇州時,她一時興起,將當時身上全部的銀子都取出來,交給了秦三娘,請她幫自己買下書肆。當時她同秦三娘不過一面之緣,沒什麼交情可言,不可謂不冒險。
好在,秦三娘沒有讓她輸。
秦三娘買下了書肆,且幫她僱了人看店,書肆大半年的收入,秦三娘分文未取,盡數給了她。
阿梨心裡很感激秦三娘,她原就是個知恩圖報的性子,旁人待她三分好,她都能記一輩子的那種,如今,更是把秦三娘當成親姐姐般。
就連她說要當自己孩子的幹娘,阿梨都是一口應下,沒半點猶豫的。
她離府時,根本不知道自己有身孕,一路上那麼折騰下來,竟也沒半點孕吐或是什麼其他反應,還是在蘇州安頓下來後,秦三娘見她太瘦了,做主叫了大夫來。
大夫一抹脈,說是喜脈。
阿梨當時便傻了,她先前同李玄同房,分明每回都喝了避子藥,那藥起初是侯夫人叫林嬤嬤送來,後來便成了章嬤嬤送,但她分明記得清清楚楚,一次都未曾落下過。
如今怎麼會莫名其妙有了身孕?
大夫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隻道,“避子湯也未必回回都有用,”又問阿梨,這孩子要不要留。
阿梨心裡很猶豫。若是留,她孤身一人,自己都還要秦三娘幫襯著,再多一個孩子,她怕自己照顧不好。
但要說不留,阿梨又說不出口。
這孩子太懂事了,乖得叫她不忍心抹殺它的存在,從京城到蘇州,這一路上,它從未折騰過她一回,安安生生、乖乖巧巧待在她的肚子裡,就像知道她顧不上它一樣。
最重要的是,這世上沒有一人是她至親,唯獨這孩子,是她身上掉下的一塊肉。她這一輩子,絕無可能再同遠在京城的李玄相見,這孩子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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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隻有這孩子,這孩子,也隻有她這個娘。
他們是至親,是相依為命的骨血。
阿梨輾轉反側數夜,最後還是決定,她要生下這個孩子。
她有銀子,有書肆,總不會養不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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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梨仔細看著腳下,不敢分神,走得穩穩當當。
蘇州不像京城,蘇州雖然繁華,但到底不是天子腳下,街上還是有些衣衫褴褸的乞丐。
阿梨看見老人家和小孩子,便會心軟去掏錢,她見不得這樣的事情。就當是為肚子裡的孩子積福了。
秦三娘曉得她心軟,也不說什麼,等她給了銅錢,才又拉著她繼續往前走。
不多時,便到了秦三娘家。
一座不大的院子,在巷子深處,推門進去,院子裡鋪著青石板,一口水井,井邊有一顆樹,阿梨仔細看了一眼,沒看出來是什麼樹。
不像是她見過的桂花樹或是梨樹,但很高大,樹幹粗壯,看上去很叫人覺得安心可靠。到夏天的時候,在樹底下乘涼,應該會很舒服愜意。
阿梨眼饞看了一眼那樹,不由得想,自家後院也要載一棵才好,最好是能開花結果的那種,到時候花可以烘幹做花茶,果子可以吃,吃不完的還可以做蜜餞果幹。
這樣想想,便覺得很高興了。
阿梨抿著唇笑起來,正這時,便看見一個人從屋裡走了出來,那是個很清瘦的男人,阿梨第一眼看到,腦子裡便隻冒出一句話。
謙謙君子,溫潤如玉。
男人五官雅致,甚至是有一絲絲秀氣的,如芝蘭玉樹一樣,眼角有一顆痣,是真正的溫潤如玉。隻是,他的臉色蒼白,唇色淺淡,看上去像是久病之人。
秦三娘替二人介紹,“二哥,這是阿梨。”
“阿梨,這是我二哥,你跟著我叫就行了。”
阿梨不大好意思那樣喊,便客客氣氣喊他,“秦二哥。”
秦懷原本見妹妹又往家裡帶姑娘家,以為她還不死心,想說服自己成家,但聽阿梨這般喊他,不好不理睬,便也頷首致意,溫聲回她,“阿梨姑娘。”
秦三娘在一旁笑,直到見自家兄長蹙眉了,才趕忙道,“二哥,阿梨身子不方便,讓她進屋坐一會兒,我有點事想同你說。”
秦懷自然沒什麼話,朝阿梨點點頭,溫聲道,“姑娘進屋坐一會兒。屋裡有糕點茶水,自己取用便是,不必見外。”
阿梨不明白秦三娘要同她兄長說些什麼,但仍是輕輕點了點頭,謝過秦二郎,便踏進了屋裡。
秦家的正廳,同院子一樣,都是偏雅致的,沒什麼奢華的裝飾,除了紅木的桌椅外,便隻有個大大的書架,架子上擺滿了書。
阿梨好奇走過去,書架上擦拭地十分幹淨,沒落一點灰塵,可見主人是個愛惜書的人。阿梨自己認識的字不多,雖一點點在學,但到底學得慢,對於讀書厲害的人,便天然有幾分崇敬。
從前待李玄,便是如此。
主人不在,阿梨不好亂碰,便坐下來,取了桌案上的糕點,吃了兩口,有淡淡的甜味,但不膩,一絲清甜,阿梨眨眨眼,又取了一塊,忍不住想起了剛才見到的秦二郎。
秦二郎看上去就很疼三娘,難怪三娘性子那樣開朗。都說被人寵大的小娘子,會很容易相處。
她感覺,三娘便是如此。
屋裡阿梨胡思亂想著,屋外的秦家兄妹間的氣氛,卻有些不大對勁。
阿梨方才走後,秦懷便微微沉了臉,語氣中帶著點淡淡的不虞,道,“三娘,我同你說過很多次了,我不會娶妻,你不用再做無用功。”
秦三娘知道,自己這點小心思,在兄長面前,從來是瞞不住的,索性便認了,直接道,“沒錯,二哥,我是想讓你娶阿梨。你先別急著回絕,先聽我說。”
秦懷聞言微微蹙眉,低頭輕輕咳了一陣,咳得面上露出些不健康的紅暈,才抬起眼,推開扶著他的妹妹,言簡意赅道,“你說,我聽著。”
秦三娘怕兄長生氣,忙開始解釋,“二哥,我想叫你娶阿梨,不是因為我不死心,而是因為,阿梨她需要一樁婚事。她原不是蘇州的人,我不知她是從何處來的,孤身一人,無父無母,無一人可以依靠,偏偏肚子裡還有一個孩子,我怕她傷心,也從不敢問什麼。我曾經試探問過一句,孩子的父親在哪裡,阿梨搖頭說,沒有父親。”
“我這般猜想,若是阿梨是願意為那人懷孕生子的,那男人卻拋妻棄子,害得妻子孤身出逃,便是個負心漢。若阿梨不願意,那情況更糟糕些。我隻要想一想,都覺得很難過,阿梨是個很好的姑娘,又善良又心軟,不該吃這些苦。”
秦懷見妹妹不似騙他,微微緩了臉色,但是仍然道,“那這與我……與我娶她有什麼幹系?”
秦三娘接著道,“二哥應該知道,蘇州唯有女戶才可保全女子私產,否則一介弱女子,便是守著那書肆,也猶如稚兒抱金,引得旁人覬覦。可阿梨未曾婚嫁過,如何立得了女戶?唯有嫁個可靠之人,方可保全自己。”
秦三娘說著,見自家兄長似有動搖,趕忙繼續道,“我知道二哥你因為身子原因,不肯娶妻,怕耽誤了旁人。但阿梨不同啊,你要是娶她,那根本不是害她,而是救她!”
“自然,我也有私心,但我可以對天發誓,絕無半點壞心。無論如何,我想有人能陪陪你,這便是我唯一的私心。”
秦懷見妹妹掉了眼淚,神情稍稍緩和了幾分,卻仍未松口,隻是道,“你這話同阿梨姑娘說過了麼?她願意麼?”
秦三娘哽住,小聲道,“我還沒同阿梨說。”
秦懷這回沒訓斥妹妹,而道,“你同阿梨姑娘好好商量,這事要她點頭答應才可。我知你一片好心,但這世上多的是好心辦壞事,你日後行事需得穩妥些。也不小了,你不肯再嫁,我也隻縱著你,又為你立了女戶。如今想想,方覺得後悔了,日後我不在了,你這樣的性子,我如何安心。”
秦三娘眼眶頓時紅了,轉開臉,道,“二哥若不放心我,那就守著我,別同爹娘大哥那樣,又狠心丟下我一人!”
兄妹一母同胞,縱使性情迥異,卻是天底下最親之人,提及分離,即便是秦三娘這樣面面俱到的女掌櫃,也忍不住哭了。
秦懷哄了妹妹片刻,便叫她進屋,自己則在門口站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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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三娘進了屋子,看見阿梨正默默吃著糕點,便走過去,叫她,“阿梨。”
阿梨抬頭,朝她笑了笑。
秦三娘見她那樣溫溫柔柔想著,想到自家兄長的病,鼻尖驀地一酸,眼圈頓時紅了。
阿梨不明就裡,拉著她安慰,“怎麼了,三娘?”
秦三娘在阿梨身邊坐下,去握她的手,道,“阿梨,你覺得我二哥怎麼樣?”
阿梨一愣,不大明白秦三娘的意思,便道,“秦二哥很和氣。”
秦三娘深吸一口氣,直接道,“阿梨,若是叫你嫁給我二哥,你願意麼?你聽我說,這事我不是玩笑。但是,這婚事對你、對二哥,都是百利而無一害。你願意聽我說麼?”
阿梨愣了片刻,輕輕頷首,溫婉道,“三娘,你說吧。”
秦三娘才繼續道,“於你而言,你既然要留下這孩子,總不好叫它被旁人喚做野孩子,給它一個正經出身才行。再者,你那書肆如今還記在我名下,你也一直不提去衙門立契,我想你心裡應該清楚,你未立女戶,保不住書肆。可你若嫁給我二哥,便不一樣了。我二哥是秀才,不說身份多高,總是能護著你的。”
“再說我二哥。我是嫁人後和離的,我二哥卻是一直未曾成婚。他生來便天生不足,這些年從不肯提娶妻之事,但凡我說,他便總說自己時日不多,不想耽誤好人家的姑娘。可我這個當妹妹的,怎麼忍心看他孤零零一人。你同他成婚,日後你的孩子,便認我二哥做爹爹。不瞞你說,我確實有私心,我隻盼著,能有人讓他高興,能陪陪他,哪怕隻有幾年,也是好的。”
阿梨沉默聽著,她其實不敢成親,好不容易從侯府逃出來了,她不想把自己的人生,再一次交出去。
但秦三娘方才句句在理,除非去立女戶,否則她護不住書肆和自己。
她不是不知道,書肆時常有些胡攪蠻纏的客人,拍著櫃臺叫劉嫂喊掌櫃的出來,幸而秦三娘出面,才將人轟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