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字如晤……”
阿梨寫的慢,雖短短幾行字,仍是字斟句酌。
她想盡可能寫得委婉些。李玄待她,終歸是好的,自己留下隻言片語,叫他知道,自己從未怨過他。
“過去兩年,世子待我很好。”
“是我福薄,怨不得旁人。世子勿念。”
“珍重。”
“阿梨留。”
阿梨寫好後,又溫溫柔柔吹幹了墨跡,小心翼翼收好了。
旁邊的香婉,早已哭得雙眼通紅,泣不成聲,撇開頭,不忍再看。
與此同時,武安侯府外。
幾輛馬車剛剛停穩,李玄一襲玄黑鶴麾,下了馬車。
片刻,另一輛馬車裡,一個女子被丫鬟扶著下來,那女子面容清麗,身上有一股沉靜的氣質。
第30章
往日要一個時辰的路程, 李玄僅僅隻用了一半不到的時間,人便已經到了別莊外。
他疾步下馬,心裡都還覺得荒唐至極, 還在想, 他不過出門一趟,這府裡的人把規矩忘得一幹二淨了, 竟敢拿阿梨的病來同他玩笑,待回去後, 有一個罰一個。
李玄疾步踏進別莊, 就看見章嬤嬤站在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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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嬤嬤見了他, 面如土色, 便啪的一聲跪下了,結結實實磕了個頭。
“世子……”
李玄沒理睬她, 徑直那樣越了過去,心中想著,這府裡下人真是亂了, 連章嬤嬤這個老人都忘了規矩了。
這般想著,李玄心中卻隱隱焦灼著, 腳下的步子也邁得越發的快。
繞過影壁, 踏上遊廊, 那扇熟悉的門已經近在咫尺了。
然後, 驀地, 從那扇門裡, 傳出了一陣極其悲切的哭聲, 有一個人大聲喊著,“主子!主子……您睜眼啊……您別丟下我……”
李玄驀地停在了那裡,仿佛是短短一瞬, 又仿佛過了甚久,他才抬起手,穩穩地、不帶一絲顫抖的,推開面前的那扇門。
門緩緩被推開,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夾雜在梨花香裡,就那麼撲面而來。
往日裡叫他安心歡喜的味道,此時卻沾染了最叫人膽顫的血。
李玄不是沒見過血的人,但卻是第一次,什麼都沒看見,沒有支離破碎的肢體,沒有血淋淋的屍首,什麼都沒有,卻叫他心裡謊成這個模樣。
他還什麼都沒看到,隔著那扇朦朦朧朧的屏風,耳邊是丫鬟的哭聲,很遠,又很近。
李玄一步步走過去,短短一段路,他覺得自己走得異常艱難,繞過披風,他見到了阿梨。
他的阿梨,安安靜靜躺在榻上,身上蓋著條石榴紅的被褥,面上神情同以往任何時候一樣,安靜的、溫順的、乖巧的。
甚至,是安心的。
李玄恍惚中覺得,這畫面很熟悉,仿佛見過幾百次一樣,片刻,才緩緩想起來。
的確是熟悉的,過去兩年裡,每一個尋常的夜裡,阿梨都這樣安靜睡在他的另一側。
阿梨,隻是睡著了吧?
李玄記不起自己是如何一步步走過去,又是如何喚人將哭得撕心裂肺的丫鬟拉走的,隻記得自己似乎是說了句話。
“別吵著你主子。”
侍衛丫鬟都出去了,屋子裡驟然安靜了下來,李玄坐在榻邊,覺得這屋裡安靜得過了頭了,他素日裡愛清靜,如今卻隻想叫阿梨同他說說話。
說什麼都好。
什麼雞毛蒜皮的小事,什麼家長裡短的闲話,他都會耐心的聽。又或者,朝他笑一笑,喚他一句“世子”。
隻是,李玄等了許久,什麼都沒等到,一句都沒有。
屋裡死寂得嚇人,連屋外也靜得可怕,隻有一陣陣的風聲,就好像,所有的飛禽走獸、所有的花鳥草木,一夜之間,全都在寒風中緩緩死去了。
李玄等了許久,終於好似放棄了一樣,他抬起手,去碰阿梨的手臂,還是柔軟細膩的,帶著一點點的餘溫。
李玄極短促地笑了一下,連唇角都未提起,隻一個短促的笑音,然後便輕聲地哄榻上的人,同她說著軟話,“好了,不鬧了,知道你不高興,我今日便接你回府了。你要聽話一點,我會很疼你的,我很……有你陪著,我心裡覺得歡喜。”
規矩板正的世子爺,第一次這樣放下架子,不帶一點脾氣,哄著自己的小通房。
但是,他說完了,一盞茶的功夫,仍然沒等到回應,他的臉上露出了點不高興的神色,卻又像是拿榻上人沒辦法,打不舍得,罵也不舍得,罰更是不舍得,隻得拿出世子爺的身份,幹巴巴地“威脅”著。
“你若再鬧,我便不高興了。阿梨,你乖一點……乖一點好不……”李玄幹巴巴“威脅”著,漸漸的,一點一點的,再說不出半句話。
他沉默著,冗長的沉默著,也安靜下來了,良久,像是認命了一樣,終於站了起來,抱起榻上已經變得冰涼的人。
太冷了,李玄覺得自己仿佛被凍得沒了知覺,手卻下意識去取榻上的被褥,想將阿梨裹進去,潛意思裡還在怕她冷。
這一動作,一張疊得方方正正的信紙,便從阿梨的袖中落了出來,在半空中悠悠飄了一圈,緩緩落在了地上。
李玄愣了好久,才彎腰去撿,慢慢展開,便看到紙上是阿梨秀氣的字。
“世子:見字如晤……”
那個“見”字,阿梨練的時候,一直寫不好,總是上長下短,比例古怪,他手把手教了小半個時辰,才寫的端正了些。
“過去兩年,世子待我很好。”
我好麼?李玄想,我待你不好,我隻是自以為待你好,隻是口口聲聲要待你好,卻把你一人丟在這冷冰冰的別莊。我不好。
“是我福薄,怨不得旁人。”
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小娘子,老天爺不舍得讓你福薄。
“世子勿念。珍重。”
李玄沒察覺到自己掉眼淚了,他甚至沒有哭的想法,隻是,淚就那麼不受控制地從眼裡流出來,一滴、一滴、一滴……落在那紙上。
暈開一個一個圓圓的漬點。
然後將那紙渲得一點點變褶。
就好像在明明白白告訴他,嘲諷他,縱使你李玄是世子,是天之驕子,有些東西、有些人,留不住,就是留不住。
李玄依稀覺得自己好似沒哭很久,但抱著阿梨出門時,他木然抬了抬眼,天邊是火紅一片的夕陽,燒得那樣熱烈,像是要燒盡無邊無際的天。
谷峰已在門口等了半日,不敢動彈分毫,此時見世子出來,終於在一側道,“世子,別莊的人如何處置?”
李玄極其平靜地開口,“所有人,但凡進過別莊的,都帶回府。誰都不許見,我親自審問。”
說罷,他收了收臂膀,將懷裡的人抱得更穩當了些,那樣一步一步,緩緩走了出去。
他答應的,今日要帶阿梨回府。
那便再不能食言了。
.
接下來幾日,李玄好像一下子變回了那個沉穩自持的世子爺,平靜又理智,他親自操持了阿梨的後事。
阿梨隻是通房,按說原本便沒什麼後事可言,就像柳眠院那個投井的付姨娘,一口薄棺便也打發了。
若有家人,再給些銀子,便也罷了。若無家人,還落了個清靜。
死都死了,活著時的寵愛,還能落得幾分。
但李玄卻是打定主意要大辦,縱使父親武安侯氣急敗壞來訓斥他,縱使平日不合的庶兄陰陽怪氣,他都沒松口,甚至連神色都未變。
一個世子的確算不得什麼,但他是李玄,官至大理寺少卿,他想做的事,旁人插不了手。
喪事從入殓到安葬,隻用了三日的時間,因為他害怕,害怕哪一日看到阿梨的屍首一點點的腐爛。
阿梨愛俏,又愛潔,連袖子上的泥都受不了,肯定也不想讓旁人看見她那個樣子。
安葬那一日,李玄站在墓碑前,平靜看著棺木一點點被泥土掩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