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梨客客氣氣的,“多謝。”
等門房走遠了,阿梨推開梨花木大門,便看見個中年婦人站在門外,婦人穿一身深青棉袄,下面穿著棉褲,袄褲都洗得很幹淨,看得出穿了很久了,打著補丁,洗得有些發白了。
婦人見了阿梨,立即走過來了,搓了搓凍得發木的手,訕訕一笑,“阿梨,你來了。”
阿梨輕輕地應,“嗯,嬸娘。”
婦人看上去很想同她寒暄幾句,苦於關系淡漠,張了張嘴,又閉上了。
阿梨無意同她多說,直接從袖中掏出荷包,遞了過去,“這銀子嬸娘收好。我還有事,便先回去了。”
薛母滿臉笑意接過荷包,立馬打開,一瞧還是原來那個數,便著急道,“阿梨啊,你現在都給世子做通房了,按說到手的銀子也多了,能不能多給些?不是嬸娘逼你,實在是家裡難,你也知道的,嬸娘一個寡婦,家裡沒個男人,連地都伺候不了。”
阿梨神色平靜,道,“我給的銀子,夠您吃喝和日常開支了。您也知道,我是做了通房,說到底和丫鬟也差不了什麼,我能給的就這些了。”
銀子到了手裡,薛母也不必小心翼翼的說話了,見阿梨不肯答應,有些惱,道,“當初若不是你招惹了劉三那個潑皮,你堂哥怎麼會為了你,失手殺了他,被抓進大牢。你毀了我兒子一輩子,補償是應該的!他明年就要出來了,我不替他攢點銀子,他怎麼成家?!”
阿梨原本神色平靜,聽薛母提起舊事,驀地抬起眼,盯著薛母,“當初的事情,嬸娘既已經怪在我頭上,我也懶得多說什麼。嬸娘覺得我欠你們薛家,我也認,畢竟薛家養我一場。可嬸娘已經賣過我一回了,加上這些年我給的銀子,欠的再多,也該還清了。既然薛蛟要出來了,那您以後也別來找我了。”
薛母急了,“怎麼能說還清了?!阿梨,我養你一場,雖然沒有生恩,養恩總是有的,當初要不是我薛家救了你,你如今還不知在哪個勾欄裡迎客呢!做人要有良心!再說了,你縱使得寵,也不會長久,往後失了寵,還不是要靠你堂哥替你撐門面!嬸娘勸你,做人做事不能太絕。”
“我得寵也好,失寵也罷,是我自己的命。薛家富貴也好,落魄也罷,是薛家的運。薛家養我一場,我如今還清了,日後就不必來往了。”阿梨淡淡望著薛母,語調溫柔,說出的話卻不帶一絲遲疑。
從前薛蛟沒有出獄,她可憐薛母一個寡婦討生活太難了,願意幫襯她。如今薛蛟要出獄了,薛母還打著叫她養著他們母子倆的主意,阿梨不樂意。
“好生絕情!行,你記住你今天說的,等我薛家日後發達了,你別來求我!”薛母法子用盡,也不見她松口,怒氣衝衝拋下一句話,揣著銀子,拂袖扭頭走了。
阿梨轉身回了侯府,給門房塞了碎銀子,便打算回世安院。
後門離世安院頗遠,要繞過大半個侯府,這條路阿梨經常走,薛母幾乎每兩個月都會來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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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梨一言不發走著。
她雖喊薛母一聲嬸娘,但其實同薛母並沒有血緣關系,她甚至不姓薛。窮人家鬻兒賣女是常事,她估計也是如此,被生父母賣給了人販子,牛車經過城郊的時候,被薛家用八兩銀子買下了。
原是十兩的,薛母嫌貴,一番砍價,才說到了八兩。這事阿梨打小就知道,薛母最愛拿這八兩銀子說事,她覺得自己吃了大虧。
八兩銀子,說多不多,說少不少,但對於當時的薛家而言,的確是一比很大的數目。
她進了薛家,那時候很小,燒得稀裡糊塗的,壓根連自己從前叫什麼都記不起,連名字都是薛蛟給她取的。他說,梨花香香軟軟的,你就叫阿梨。跟我姓,姓薛。
從那時起,她便成了薛梨,在薛家留了下來。
一直到後來,薛蛟失手打死劉三,進了大牢,而她則賣身進了侯府。
阿梨垂著眼,心裡有些亂糟糟的,不知不覺走岔了道,來到了離正廳不遠的遊廊。
她自己渾然未覺,身邊卻走近了一人。
“薛娘子。”
阿梨驚得回過神,循聲望去,便看到了李玄時常待在身邊的侍衛谷峰。他一身深藍勁裝,稍顯平凡的面孔顯出習武之人特有的堅毅,整個人看上去沉穩可靠。
谷峰一貫是跟著李玄進出的,他在這裡,豈不是李玄也在附近。
阿梨下意識抬起頭,朝遠處望了眼,果然瞧見了李玄的身影,他面朝著這邊,穿著圓領雲紋織金錦袍,面容貴氣,卻隱隱環繞著寒霜般,隔著老遠,阿梨都能依稀感覺到他的不虞。
阿梨收回視線,望向谷峰,“谷侍衛,可是世子爺有什麼吩咐?”
谷峰指了個方向,道,“世子爺道,薛娘子當是迷了路,讓屬下送您回去。”
阿梨點點頭,沒再朝那邊看一眼,微微低頭,跟著谷峰從遊廊的側門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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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阿梨繞路走了,李玄收回視線,察覺到身邊人的心不在焉,面色寒霜未減,抬眸盯著仍在發怔的邵昀。
邵家來行納徵禮,禮畢卻沒急著走,邵昀想要同他結交,李玄看在自家妹子的份上,願意賣邵昀一個面子,耐著性子陪著說了會兒話。
卻不想,半路上居然遇見了薛梨。
隔著老遠,邵昀便看傻了,眼睛挪都挪不開,李玄自己也是男人,怎麼會看不穿邵昀心裡那點齷齪的想法。
他站定了,沒繼續往前走,又叫谷峰送人回去。
侯府大公子李崇見邵昀那模樣,忍不住幸災樂禍,道,“邵公子這是看傻了?”
邵昀還傻傻點頭,等回過神,看見沉著臉的李玄,想到面前站著的可是未來妻子的親哥哥,還是武安侯府的繼承人,霎時一個激靈,忙不迭道,“沒有的事,沒有的事。”
李崇笑呵呵,一臉“都是男人,我們懂”的表情,拍拍邵昀的肩,“一個通房而已,邵公子若喜歡,讓三弟贈你便是。”又轉過臉,衝著李玄笑道,“三弟說是吧?”
邵昀愈發尷尬,但想起方才那讓自己驚鴻一瞥便心如鼓槌的女子,心裡又忍不住痒痒的,當真是極美的,侯府竟還藏著這樣的美人,自己這未來大舅子真夠鐵石心腸的,這樣的美人,竟連個妾的位份都不給,隻是個通房。
若是他的人,金屋藏嬌也未嘗不可,他定然不叫美人受這樣的委屈。
李玄臉緩緩沉了下來,直直看向一旁拱火的李崇,寒聲道,“我的人,什麼時候容得旁人多嘴了?兄長先管好自己吧,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有些事,我不說,不代表我被蒙在鼓裡。”
李崇臉一白,心裡開始打顫了。他打小就怵自己這個三弟,一臉陰鬱,旁人根本看不透他的想法。一聲不響便奪了世子之位,如今官至刑部後,越發難纏了,自己方才實在不該一時衝動。
他藏在袖裡的拳頭握緊,強忍難堪,面上擠出一個笑,“大哥方才酒吃多了,說話犯了渾,三弟別同我計較。”
李玄不置可否,掠過李崇,冷冷的眼神落到邵昀身上。
比起完全靠自己打拼的李玄,邵昀同旁的公子哥兒一樣,靠祖輩餘蔭,撈了個不大不小的官當著,才能平平,為人平庸。哪裡能扛得住李玄的審視。
李玄的眼神太過迫人,他平日裡接觸的都是些死囚犯人,能從這些人嘴裡撬出證據和實話,絕非僅靠著他世子的身份。
邵昀張張嘴,想替自己辯解一句,張了嘴,卻連半句話都說不出來。
“我……”
好在李玄沒打算在妹妹大喜的日子鬧,冷漠收回視線,率先抬步走了。
李崇和邵昀均一愣,趕忙追了上去,這回卻是不敢與他並肩同行了,下意識綴在其後。
幾人默不作聲回了正廳。邵昀坐立不安,迫不及待隨邵家人一起走了。
邵家人一走,武安侯便起了身,要回柳眠院。
李玄神情淡淡,目送武安侯離開,踏出正廳。
他一走,李崇和李耀才敢動身,兄弟倆雖為長,但偏偏是庶出,而李玄又是侯府未來的當家人。二人再看不慣自己這個高傲的弟弟,也不敢對他不敬。
李崇輕呵一聲,嗤之以鼻,四周下人均曉得侯府幾位公子之間的暗流湧動,隻當自己是啞巴聾子,悶頭退了出去。
二公子李耀生性風流,今日妹子出嫁,也沒見他正經幾分,衣襟散亂著,一身紅色錦袍,大冷的天,還搖著手裡的折扇,十足的風流公子哥兒。
“哥,再給我撥點銀子,我等會兒出去一趟。”
李崇聞言蹙起眉,國字臉上顯出幾分不滿,“這個月才過了幾日,你的銀子就花完了?不是做哥哥的說你,你也不小了,該懂事了。別仗著父親姨娘寵你,便失了分寸。好好考個功名,再不濟讓父親出面替你謀個官位,成日往那不入流的地方鑽,像什麼樣子!”
李耀不耐煩聽這些,“謀個小官有什麼用,點頭哈腰的,當官有什麼好的,月俸都不夠我喝一回酒!我才不受那窩囊氣!”
李崇擰眉,“窩囊氣?!你比他李玄年長,他是人人稱贊的世子爺,你就甘心做個吊兒郎當的廢物?!我怎麼有你這樣沒出息的弟弟!你知道外人怎麼說我們兄弟幾個的嗎?外頭人都說,武安侯府三位公子,大公子是個管著家中庶務的管事,二公子是個風流浪蕩子,唯獨他李玄,才真正繼承了武安侯的風骨,是國之棟梁。”
李耀懶得聽,丟下一句,“說就說,也不少塊肉”,扭頭就走了。
留下李崇,氣得面色發青,深吸幾口氣,才恢復了平日裡的面色。
他總有一日要把李玄踩在腳下!
什麼庶出嫡出,他就不信,嫡子天生就高人一等!
第6章
納徵後,日子仿佛過得很快,入冬後,晝短夜長。
外頭天寒地凍的,屋裡卻是溫暖如春,阿梨揣著銅手爐,一邊聽著雲潤和香婉在耳邊說著闲話。
阿梨不大出門,一來是沒處可去,二來也是因為李玄是個極重規矩的主子,怕是不喜她四處鑽營。
好在阿梨也是待得住的性子,半個月不出門都不覺得悶,很能給自己找樂子。
雲潤卻是十分活潑的性子,最愛四處找人聊天說話,知道的也多。她縮著肩,將兩隻手搭在暖爐上取暖,邊如同小黃鶯一般,嘴裡念念有詞,說著柳眠院的趣事。
“昨兒柳眠院那邊動靜可大了!聽說二公子從勾欄裡帶了個女子回來,非要納進門,把侯爺給氣壞了,險些動了家法。柳姨娘也給氣病了,大半夜喊了大夫,整個院子人仰馬翻的。不過那女子生得是真好看,那雙眼啊,就跟帶了鉤子一樣,那股子媚啊……”
香婉掀了銅蓋,用長銅勺撥了撥碳,笑著打趣,“你又沒見過,怎麼就知道好看了?”
雲潤不服氣道,“要是不好看,二公子怎麼挨打也要納她進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