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到大,都不存在於他。
以前,祁不砚的世界裡隻有蠱,現在,祁不砚的世界多了一個人,是撿回來養的賀歲安,她比蠱更生動,他忽然間想養她很久。
賀歲安看著祁不砚用他靛青色的衣袍擦她的手,她又好像習慣他這樣對待她了,並未收回手。
少年垂著眼時過於無害。
她多看幾眼。
祁不砚不再沿著先前的話題說,擦幹淨賀歲安的手後,站起來,要往登雲山的山上去了。
賀歲安也站了起來。
山下有一塊明顯的石碑,是建在山上的玄妙觀立的,石碑寫了幾句話,大概的意思是說此山過戌時不得入,否則後果自負。
玄妙觀是被青州人供起來的,道士們既在石碑寫了這些字,青州人自是不會在夜晚上山。
可他們不是青州人。
他們越過石碑,往山上去。
崎嶇的山路像一條盤卷著身體的巨大蟒蛇,有十八彎似的。
賀歲安走到腳後都泛疼了,也才爬到半山腰,爬山的熱情轉眼間消散得七七八八,隻剩下“怎麼還沒爬到山上的”念頭。
原本的山很寂寥,偶有風聲又像鬼哭狼嚎,一個人待著必然會心生怯意的,但賀歲安聽到祁不砚身上傳來的銀飾聲感到很平靜。
銀飾響起,就算不看,賀歲安也知道祁不砚就在她的身邊。
她輕揉泛酸的腿,看四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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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實話,景色很美。
一個地方美,無論是在白天,還是在黑夜都會有獨特的美。
登雲山層巒疊嶂,就如同一條青色綢帶,起伏在青州間,無數的樹包圍著整座山脈,又似沐浴其中,夜間雲霧縈繞上方。
看著這座山,賀歲安不知道為什麼想到了祁不砚以前生活的孤山,他也是生活在類似於這樣一座高聳入雲、人跡罕見的山上麼。
多年來,都是一個人?
她不喜歡孤獨。
賀歲安不喜歡一人待著,突然有點想知道他是怎麼度過的。
不過賀歲安仔細一想,也能想到祁不砚這麼多年是如何度過的,終日與蠱為伍,與蠱同住。
他父母呢。
她想到父母這個詞便會感到幸福,自己應該非常喜歡父母。
賀歲安伸手過去拉住了走在前面的祁不砚,少女的手軟乎乎的,被山間夜風吹得發涼,插進了他溫暖的指間,十指相扣。
少年眼睫微動,回眸看她。
他身後長發揚起,發梢尾端的銀飾撞過賀歲安的手臂。
她仰著臉,紅色絲绦飄過肩頭,臉頰有爬山過後的薄紅:“能不能歇會,我有點累了。”
祁不砚被賀歲安握著的手指幾不可見地動了下。
最終,她坐到了大石上。
而祁不砚坐在賀歲安的左側,他頭發比一般男的要長,垂在腰間,漆黑如墨,不知是用什麼護養的,柔順光滑,摸起來像綢緞。
賀歲安情不自禁摸了一把祁不砚的長發,手感比想象更好。
他感受到撫摸,望向她。
祁不砚看人時天生微紅的眼尾下拉,睫毛會在鼻梁兩側投落扇形的陰影,眼睛像是會勾人似的。
她收回手:“弄疼你了?”
“不是。”他不僅不疼,還很是喜歡賀歲安這樣觸碰自己。
賀歲安也歇夠了,不想因為自己而耽擱登山的時間,聽祁不砚說,萬草花會生長在山頂之處,也就是他們必須要到山頂找。
又走了半個時辰。
他們到半山腰了,賀歲安看到傳說中的玄妙觀。
半山腰的地勢相較而言偏平,雕刻著豐富多彩的神獸的門樓矗立在玄妙觀前,旁邊種了一棵槐樹,樹枝懸掛著一面旗幡。
祁不砚沒看玄妙觀。
他準備沿一旁的山路上去,卻被雨阻住了腳,下雨天不便爬山,尤其是像登雲山這種高山。
這場雨來得毫無徵兆,於是他們敲響了玄妙觀的大門,厚重的黑色門板被敲響,傳出沉沉的聲音,很快就有人過來開門。
是一名身穿灰道袍的小道士。
雨越下越大。
豆大雨珠敲打著玄妙觀的門樓,小道士從門縫裡探頭出來。
當他看見賀歲安和祁不砚的那一刻,眉心似皺了皺,轉眼又露出了出家人該有的和善:“不知兩位深夜前來玄妙觀,所為何事?”
很久沒人夜探玄妙觀了。
一是因為登雲山山上有山神的傳聞,二是他們玄妙觀在山下立了一個石碑,提醒青州百姓,夜晚盡量不要上山,怕出現危險。
登雲山很大,什麼東西都有,夜晚登山被什麼野獸吃了也是有可能的,在青州百姓眼裡,他們算是善意提醒。
小道士面對陌生人很冷靜。
賀歲安指了指沿著門樓滴落的雨水:“我們隻是想進來避雨的,並不是有事找玄妙觀。”
小道士了然。
但是對於他來說,二者並無太大的區別,他們仍然是在夜晚上了山。
祁不砚:“不行麼?”
小道士頻頻地往道觀裡頭看:“可以的,進來吧。”
話音剛落,“咔”地一聲。
少年推開了門。
小道士震驚看起來和他差不多大的少年的力氣居然如此大,這扇門很重,平日裡都是需要雙手推拉開的,對方隻用單手……
賀歲安朝發愣的小道士點頭示意:“謝謝道長收留我們。”
他回神:“不用謝。”
道士也是出家人。
在外人看來,道士眼睜睜看著他人淋雨,不肯讓他們進道觀乃於禮不合,盡管他讓他們進來的真正原因不是這個。
進了玄妙觀門樓,直走便是殿堂,後面才是廂房和庭院,雨一時半會兒是停不了的,又夜深,他們恐怕得避一晚上的雨。
小道士直接帶他們到廂房,途中與他們說夜裡無事不要到處走,怕驚擾道觀裡的真人修行。
玄妙觀有一位三善真人,夜裡都需要在安靜的環境中修行。
每到這段時間都不容人打擾。
這是小道士對他們說的話。
說此話時,小道士的語氣多了些凝重,咬字也比前面的清晰,可見這件事有多麼的重要。
賀歲安理解小道士口中的修行是尋常的打坐靜思,道觀有道觀的一套,她會尊重此人所說的修行。
她道:“好的。”
青州百姓對玄妙觀的道士印象都很好,他們雖備受皇恩,對待來玄妙觀參拜的普通人卻依然持有耐心,有問必答,不自視甚高。
此時此刻,小道士對待賀歲安的態度也令她挑不出點差錯。
有其他道士從他們身邊經過也會行作揖禮,賀歲安會給他們回禮,她不習慣受別人的禮。
祁不砚沒回禮。
是他們要給他行禮的。
他不需要,可他們還是行禮,那便隨他們,他不會回。
在道士眼裡,祁不砚年紀輕輕,又是過來避雨的,此舉本該是極其無禮,但他們又有種他不回禮是一件很正常的事的錯覺。
他們看他身旁的少女,像是想她提醒這個不懂禮的小公子。
賀歲安要回禮是自己的事,不會拘著祁不砚同她一樣,面對道士們看過來的目光,她一句話沒說,隨小道士繼續往前走。
道士面面相覷,但也沒怎麼糾結,他們還有事要去做。
小道士停在一間廂房前。
他推開門。
“兩位今晚便在此處歇息吧,有事可喚貧道。”
賀歲安再次向小道士道謝,小道士沒多言,隻是若有所思看了一眼祁不砚,祁不砚驀地偏頭笑看回去,小道士急斂下眼神。
小道士看到了少年護腕中探出來的蛇頭,尋常人是不會養蛇的,就算養蛇也很少往身上放。
蛇這玩意兒很難認主。
一不留神還是會張嘴咬人的。
玄妙觀建在登雲山上,小道士也經常會看到一些蟲蛇。
祁不砚身上的紅蛇一看便毒得很,一點毒液便能要人性命的那種,小道士暗暗地犯怵了。
今晚怎就來了這樣的人,一張玉面,卻養著陰森又不好對付的玩意兒,瞧著恐怖如斯。小道士沒久留,又囑咐幾句便離去。
等小道士離去,賀歲安趴到窗前看外面的大雨。
由於進道觀早,她沒湿身。
祁不砚輕拂去衣角沾到的水珠,取下護腕,露出一截手腕。
他身上無一處不像被人精心雕琢出來,如完美的人偶,但褪去護腕、還戴著蝴蝶鏈子的手腕上忽隱忽現的疤痕是一道瑕疵。
賀歲安看著那些疤痕,在想祁不砚為什麼一到天冷便會沉睡,不想沉睡便劃自己一刀,該多疼。
“你在想什麼?”
他察覺她在看著他手腕發呆。
賀歲安託腮道:“我在想你以後能不能擺脫一到天冷便會沉睡,那樣太危險了,就算我在你身邊守著,也不一定能護你周全。”
“護我?”祁不砚的關注點卻落到了這二字上。
“嗯。”賀歲安也很無奈自己細胳膊細腿的,“我自知力量弱小,有時候連自己也保護不了,所以是無法護你周全的。”
他更想知道她為何會生出想護他周全的念頭,也問了出口。
賀歲安微頓。
護他的原因是什麼?
她就自然而然說出口了,心中也沒答案,見祁不砚問,就去想原因:“你護我,我便護你。”
賀歲安是看著他眼睛說的。
他倚在桌椅旁,手垂下來,蝴蝶鏈子掛在手腕,二者結合極為賞心悅目,一時不知該說是蝴蝶鏈子添美,還是手腕為之添色。
聽完賀歲安的回答,祁不砚失神片刻,後似被逗笑了般笑起來,笑聲動聽,聽了便會心生好感。
賀歲安去碰他的手鏈。
祁不砚隨她碰。
“我可不可以問你。”賀歲安很輕地碰著他的蝴蝶鏈子,“為什麼你們天水寨的人的鏈子一斷便會死?真的不能將它藏起來?”
真的太好奇,她忍不住問。
“蛇毒。”祁不砚無所謂說與她聽,“我們天水寨的人體內有蛇毒,手腕和腳腕戴的蝴蝶鏈子便是用來扼制我們體內蛇毒的。”
隻要蝴蝶鏈子不斷,那麼便永遠沒事,斷了,人便會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