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尋非:“我不累。抓緊。”
喔。
小孩不太熟練地環住他脖子,唇邊悄無聲息,一點點蕩開歡喜的笑。
她哥哥聞起來像是下雨天的樹葉,謝哥哥身上的氣息沒那麼明顯,像是柔和皂香。
秦蘿得了意外之喜,一想到還能繼續欣賞街邊景致,忍不住搖了搖小腿:“滴滴滴,秦蘿飛機升空——”
謝尋非想不明白,好好的一個女孩子,為何要把自己比喻成一隻飛雞。若是換作旁人,定會選擇白鶴、孔雀或鸚鵡。
但他莫名覺得心情不錯,嘴角揚起不被任何人知曉的弧度。
“哇——”
身後的小孩戳戳他頸窩:“謝哥哥你看,天上好多星星啊。”
她所說不假,時值夜裡,一輪紙糊般的月亮懸在半空,天穹宛如幕布,瞧不見邊際。
抬起頭,能望見整片遙遠的星空,靜謐又燦爛,映襯著拂過發梢的風。
秦蘿伸出手去,試圖抓住從身邊經過的晚風。
她當然撲了個空,晚風絲絲縷縷劃過指縫,攜來少年人微沉的聲線:“之前在那棵樹下,曲前輩來的時候,你想說什麼?”
秦蘿一愣。
那件事早就從她腦子裡刷啦啦跑掉了,沒想到他居然還記在心中。
女孩眸光動了動,等終於將它記起,嘴角揚起大大的笑:“想起來啦!我當時想說,抱著貓貓的謝哥哥很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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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頓了頓,小腿又是一晃,嘰嘰喳喳:“背著我逛街的謝哥哥也很可愛。還有一個人認真看書的時候、讓我捏魔氣的時候、吃咩咩羊奶香糕的時候……特別是吃咩咩羊奶香糕,總之就是非常可愛!”
謝尋非一個趔趄,差點被路上的小石頭絆成平地摔。
謝尋非默然不語,面無表情繼續往前。
簡直是自己給自己挖坑跳,早知如此,他就不問那個問題了。
他沒做出任何回應,隻覺得腦袋懵懵發熱,半晌之後,又聽見秦蘿的聲音。
淺粉色的耳朵被輕輕戳了一下。
始作俑者滿眼好奇:“謝哥哥,陸望都沒你這麼容易臉紅——你是不是一被人誇,就會覺得不好意思呀。”
謝尋非:“沒有。”
“真的?”
秦蘿過了這麼久緊張兮兮的日子,終於能肆無忌憚放松一回,露出小孩無拘無束、有些調皮的一面:“也對哦。謝哥哥長得好看天賦又高,在和你差不多大的人裡,絕對能打遍天下無敵手——”
謝尋非:……
謝尋非耳朵更熱:“再說就把你扔下去。”
身後傳來清清凌凌的笑。
於是謝尋非也高興許多,抬眼望向漫漫的前路。
他記得這條街道。
他由魔族的惡念所化,對於這裡全部的記憶,唯有無止境的殺戮、四處飛濺的血跡、得不到回應的求饒,以及冰冷的恨意。
如同一個無法逃離的夢魘。
而此時此刻,夢魘被籠上一層渾然不同的意義。
夏夜,星空,月亮,雲朵,燈火,微風。
還有一個歡快活潑的朋友,笑聲像是小鈴鐺,叮叮當當灑落滿路。
第180節
這是他人生最初的記憶,也將成為最後的記憶。
明知這個事實,少年卻不覺得多麼難過。這是他曾經不敢奢望的情景,隻要擁有過,便已是幸運。
如果她日後回想起來,也能覺得開心就好了。
天上的星星眨了眨眼睛,謝尋非也眨眨眼,聲音很輕:“有沒有覺得開心一點?”
心魔裡的酸澀、多日練習的疲憊、百門大比的緊張,全因這句話生出翅膀,呼呼啦啦飛走了。
秦蘿吸了口涼飕飕的冷氣,在清冽皂香裡迎著風笑開:“超——級開心!漏掉的力氣噗噗噗加到滿格!”
第91章 我會保護你的。
牆體殷紅, 屋頂尖尖。
秦蘿牢牢記住這個特徵,始終注視著街道兩邊的景象。
現在已經很晚了,街上見不到太多行人。家家戶戶亮起昏黃的燈, 從她的視角望去,如同一片墜落在地上的星星。
謝尋非瘦得厲害,骨頭有些硌人,雖然置身於夏天的夜晚, 身體卻是冰冰涼涼, 感受不到熱量。
陡然之間,少年頓了頓腳步
秦蘿輕聲開口:“謝哥哥,怎麼了?”
謝尋非搖頭:“無礙。”
他隻說出兩個字,便下意識抿了唇,壓下即將出口的一聲吃痛氣音。
之前在湮墟外面的古戰場裡, 他就已經感到了魔氣的躁動, 仿佛隨時都會衝破識海,佔據整具身體。
那時他隻當此地魔潮太重, 不必多加在意, 如今想來, 應當是與湮墟產生了共鳴。
這裡是他誕生的地方。
體內的魔氣再度翻湧,狠狠衝撞每一條筋脈,迫不及待想要破開禁錮,回到熟悉的環境之中。
疼痛蔓延,謝尋非垂眸凝神, 如往常一般邁開腳步。
“謝哥哥。”
秦蘿的聲音很快響起, 帶了點歡快的欣喜:“我們到啦。”
於是少年抬頭。
與城裡其它的建築物相比,毫無疑問,眼前這棟房屋顯眼許多。
佇立於長街盡頭的燈火暗淡之處, 從上往下,從牆壁到瓦片,無一不是陳舊古老的紅。屋頂尖尖翹起,比起大多數修士清心寡欲的風格,更像女巫煉制魔藥的實驗室。
秦蘿覺得自己這個比喻十分恰當,從謝尋非身上穩穩落地,還沒敲門,緊鎖的木門就自行打開。
緊隨其後,是房屋裡的燭燈一盞盞亮起,接連有序,發出極其細微的“呼呼”聲音。
更像是女巫的家宅了。
秦蘿直直站在門前,悄悄往謝尋非身邊挪了挪。
“別怕。”
他語氣淡淡:“都是陣法符咒的效果。曲前輩精通此道,要想做到這種程度,於她而言不過小菜一碟。”
所以不是什麼古怪的靈異現象。
秦蘿這才松了口氣,卻沒從謝尋非身邊挪開。
少年神色如常,拉住她衣袖:“跟我來。”
他說罷一步步往前,步伐穩而慢,用來確保身邊的女孩能夠跟上速度。
秦蘿察覺出這一點,情不自禁咧嘴笑笑,快步來到他身邊:“嗯嗯。”
不愧是仙道大能的住處,跟尋常人家完全不同。
搖曳的燭光如同一串項鏈,照亮整個偌大廳堂。這裡隨處可見散落的紙團、堆積的書本,以及被丟在地上的各式工具。
但古怪的是,房子裡卻又幹淨過了頭,秦蘿上下左右四處打量,清一色幹爽透亮,沒見到一處灰塵。
“屋子裡用過很強的除塵訣。”
謝尋非道:“至於那些自行點亮的燭火,應當用了火咒和感靈咒,隻要探尋到有人的氣息,便會亮起火光。”
原來是這樣。
秦蘿恍然大悟,耳邊傳來一聲愜意的笑:“不錯。家務活最是惱人,倘若自己去做,定會乏味至死。這種時候,咒術就格外有用了。”
曲道知的嗓音從側廳響起,不過一眨眼的功夫,側廳大門自行打開。
這是邀請進入的意思,秦蘿小心走近,發出一聲低低的“哇”。
側廳居然是間書房,書架挺拔林立,放著滿滿當當、浩如煙海的書籍。
一本本書冊堆積如堡壘,投下巨大的厚重影子;書架一排接著一排,置身於其中,仿佛來到了一個令人眼花繚亂的迷宮。
這裡隻有唯一一處光源,孤零零的蠟燭擺放在書房中間。
身穿翠色長裙的女修坐在一把靠椅上,被燭光模糊了眉眼,手裡拿著本書。她腿很長,小小的空間無法容納,隻能交叉著直直伸向前方,動作肆意又慵懶。
“前輩,這是您的書房嗎?”
秦蘿左看看右瞧瞧,露出驚訝崇拜的神色:“好多書!您都看過嗎?”
“大部分是師門傳下來東西,我隻看了三成不到。”
曲道知放下手中書本,一縷黑發隨著動作垂下來:“你們需要找個房間,好好休息會兒嗎?
謝尋非沒出聲,看一眼秦蘿,等候她的打算。
“現在不是很晚,睡覺應該睡不著。”
秦蘿對上他的目光:“謝哥哥,你不是說要試著找找離開湮墟的辦法嗎?這裡這麼多書,我們一起找找吧。”
謝尋非自是點頭:“前輩,我二人被困於此,不知應當如何離開。此處書冊眾多,不知可否行個方便,讓我們看一看?”
曲道知饒有深意瞧他一下,右手撐住木椅扶手,懶懶起身:“書麼,本來就是用來翻看的。從左往右,所有書以年份的順序依次排開。你們盡管看便是,我不做打擾。”
秦蘿一愣:“您要走嗎?”
“到了晚上給貓咪投食的時間。”
曲道知說著笑笑:“雖然湮墟裡的人和物不用進食,但我每天定時看望它們,已經成了種習慣。”
女孩恍然眨眨眼睛:“您很喜歡貓嗎?”
“算是。”
她沉默一瞬,眼尾稍彎:“不過……也沒到想把天上的星星摘給它們的程度吧。”
瞧見秦蘿呆呆的神色,曲道知笑意更深:“這是我們這兒的傳說,為討心愛的姑娘歡心,有位仙君將天邊的星星一顆顆摘下來,為她獻上項鏈。後來再說起重要的、心中喜愛的對象,便會用‘把星星摘給她’。”
女修擺擺手:“一個無關緊要的故事罷了,畢竟星空遙遠,無人能夠當真觸到。我先行離開,二位自便。”
秦蘿將她謝過,也興致勃勃揮了揮手,等曲道知翠綠色的影子消失不見,開始打量起屋子裡的書。
正如她所說,書本以年份的順序依次排列,最左邊的典籍居然能追溯到三千年前,保存得幹淨又整潔。
這應該算件老古董,小朋友伸出右手,小心戳了戳:“好厲害,這些書比很多老前輩的年紀都要大吧。”
謝尋非低聲:“咒法之術世世代代傳承多年,從修士誕生的起初,就有了零星記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