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蘿微怔:“可我們怎麼會進來?”
“湮墟脫離因果之外,乃是一處獨立之境。能進來的人,要麼同樣沾染了天道的因果,要麼——”
她性子不錯,許是太久沒見過生人,沒露出絲毫不耐煩的情緒:“既然修士的意念化作湮墟,你們猜猜,魔族的餘念去了哪兒?”
始終默然的少年抿了抿唇。
直覺告訴他,自己不應該繼續聽下去。
至少……不要讓秦蘿聽到。
女人卻看著他,微微勾了唇角:“你居然活了下來。被天道所棄的命格,過得應該很不容易吧。”
謝尋非右眼重重一跳,腦子裡懵懵發疼。
秦蘿的聲音飄飄然來到耳邊,帶著不諳世事的懵懂與澄澈:“魔族的餘念……被天道所棄?”
之前天道叔叔的確說過,不願去多加管束他。
女人笑笑,向她投去一道輕飄飄的視線:“不是多麼重要的事情,無需在意。你們如今到了湮墟,如何離開此地,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她說得曖昧不清,秦蘿還想繼續等對方說完,卻隻迎來一陣短暫的沉寂。
不知道為什麼,在這段沉寂的間隙,謝哥哥身邊的氣息似乎冷了一些。
“湮墟詭譎,我亦不知如何離開。二位不如自行查探一番。”
奇怪的停頓後,女人頷首退開一步:“珍惜時間吧。”
……珍惜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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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蘿沒明白這句話的意思,正想開口詢問,卻見對方輕笑一下,不過翩然一瞬,便不見了身影。
與此同時濃霧散開,眼前的景象終於清晰一些,雖然還是霧蒙蒙的,總算能見到建築物挺拔的輪廓。
她心下微動,悄悄看了看身邊的謝尋非。
他面上往往雲淡風輕,瞧不出太多情緒,這會兒長睫輕輕垂下,籠罩出昏暗的影子,瞳孔亦是漆黑,宛如寂靜的井。
他應當是不開心的。
當時天道叔叔說起他,滿滿皆是冷淡的語氣;方才那位姐姐談及,亦是帶了耐人尋味的意思。
生來就是魔族殘存的執念,沒有來由,沒有父母,甚至沒有一個能說得出口的出處。
四周靜悄悄的,秦蘿輕輕拉一拉謝尋非衣袖。
少年低頭看她,扯了扯嘴角:“怎麼了?走吧。”
身邊的女孩沒動。
秦蘿低低開口:“謝哥哥,你——”
她不知應該如何安慰,停了好一會兒:“你要是覺得難過,說出來也沒關系的。”
謝尋非徒勞張口,想要反駁,沒發出聲音。
要說不難過,那自然是假的。
誰不想知曉自己的來由。他自幼孑然一身,在傷痕累累的小時候,曾在無數個夜裡蜷縮於角落,猜測自己的父母、以及將他丟棄的緣由。
或許他們家中貧寒,無力扶養小孩,又或許爹娘在意他半魔的血統,覺得不倫不類。無論如何,至少在堪堪出生的時候,他曾擁有屬於自己的家。
結果一切都是妄想。
哪怕是一對嫌棄他、厭煩他的父母,他都未曾有過。
非人非魔,生來便是骯髒之物,連天道也覺得他可有可無。
就好像……他人生的起始,就是被旁人丟棄厭惡的東西。
一件毫無意義的垃圾。
這種事情被秦蘿知曉,他無法抑制地感到難堪。
袖口窸窸窣窣地動了動,一道柔軟的熱度貼上他手心。
秦蘿握住他右手,動作生澀卻溫和:“不管以前怎麼樣,對於我來說,謝哥哥都是很重要的人。”
“……重要的人?”
杳無聲息的傍晚,少年朝她偏過腦袋。
他的一半側臉被霧氣模糊,發絲像毛茸茸的小動物,軟綿綿貼在臉上。平日裡的慵懶冷冽全然消散,一雙桃花眼望向秦蘿所在的方向,白皙側臉上,是眼眶眼尾暈開的緋紅。
這是近乎於小心翼翼的目光,被極力壓在眼底,仿佛輕輕觸碰就會碎開。
“對呀。”
秦蘿凝視他的眼睛:“我認識你的時候,你就是現在這個樣子。一起去金凌城,一起贏下新月秘境,一起來到衛州參加百門大比,我身邊一直都是你——從前怎麼樣都沒關系,隻要你是謝哥哥,那就很好啦。”
謝尋非靜靜看著她。
他沒有告訴秦蘿,方才在女人那段古怪的沉默裡,她向他悄悄傳了音。
湮墟之內留存有諸多千年前的物事,除了修士們的意念,同樣有魔族的陣法。
七殺之陣,一旦開啟,陣內修士不得不自相殘殺,直到陣法中剩下最後一人,才能將其解開。
他們有兩個人。
倘若一日之後無法破陣,所有人都將遭受反噬,葬身此地。
那消失的女修心知秦蘿年紀尚小,無法背負太過沉重的因果,隻將這件事告知於他——是生是死,全憑他一人決斷。
暗淡的霧裡,謝尋非低低垂著頭。
這裡昏昏沉沉,四下見不到太多亮色,唯有秦蘿的雙眼晶亮如初,倒映出他的影子,有微茫的光點縈繞在女孩發間,溫柔得像是星星。
他們一起經歷過七年前的那場滅城之災,聽過蒼梧仙宗的簌簌鳥鳴,也看過金凌城中的繁燈如星、千家百願。他的過去渾濁不堪,直到遇見她,仿佛突然擁有了色彩。
秦蘿是他重要的同門,重要的朋友,身邊重要的人。
女孩察覺到他神色的軟化,稍稍踮起腳尖,小心將他抱住,拍了拍謝尋非劍一樣挺拔瘦削的脊背:“現在你有我,有師傅,也有很多的師兄師姐和朋友。對於我們來說,你很重要很重要。”
她說:“所以沒關系的。”
師門,伙伴,一個有些雞飛狗跳的家。
從不知什麼時候起,被天道厭惡的廢棄之物,擁有了屬於自己生存的意義。
第177節
良久,少年無聲揚唇,眼中淌出沉默決意,也有淺淡的笑。
不對。
她是……最重要的人。
第89章 謝尋非:“喵。”
院長曾經說過, 如果見到朋友傷心難過,自己卻不知道應該怎樣安慰,嘴笨講不出話的時候, 那就試著送給他一個抱抱。
擁抱或許單調乏味,遠遠稱不上最優的解法,但總歸能讓那人知道,還有朋友陪在自己身邊。
她年紀小, 說不出寬慰人心的大道理, 一番話稀裡糊塗講完,學著電視劇裡的角色那樣抬起手掌,拍了拍謝尋非後背。
他背上極瘦,骨頭有點硌人。
秦蘿小大人似的抬頭,看清他的神態, 心裡長長舒了口氣。
謝哥哥的眼尾雖然還是有些紅, 好在瞳仁清朗了許多,之前那股壓抑的暗色消失不見, 又變回了清潭一樣的黑。
出乎意料地, 謝尋非居然輕聲笑了笑。
“先去湮墟看看吧。”
他頓了頓, 語氣稍低:“多謝。”
秦蘿看不出他眼底的混沌,見他開心,自己也情不自禁感到高興,歡歡喜喜跳了跳:“嗯嗯嗯!我們一起去湮墟!”
正如姜之瑤所說,一千多年前的房子, 的確與後來的建築物不大相同。
之前他們身在廢墟, 見到的房屋要麼坍塌大半,要麼被風沙侵蝕得不成模樣,而今來到湮墟, 才終於完完整整窺見了整座城池。
比起後世規整的樓閣,這裡的風格更為冗雜繁多。建築似乎並未形成統一的模板,處處可見檐角飛翹、塔頂尖尖。
街上行人不多,衣著打扮也與後來的修士們有著小小的不同,顏色更單調一些,款式保守許多。
奇怪的是,他們似乎對湮墟的事情一無所知,謝尋非詢問了不少人,得到的回復千篇一律:從沒聽過“湮墟”這個古怪的名詞,這地方就是一座普普通通的城。
“謝哥哥。”
秦蘿小小聲:“這裡所有的東西,好像全是半透明。”
她開口時戳了戳識海,裡面空空蕩蕩,不見伏魔錄的影子。
想來它也處於天道因果之中,沒辦法進入湮墟,於是在他們兩人原地消失的瞬間,從秦蘿識海重重摔在了地上。
謝尋非點頭:“方才那位前輩說過,湮墟由執念匯聚而成。修士的意念不可能殘存太久,而今一千多年過去,湮墟即將消散,裡面的景物自然也就成了這副模樣。”
他說著看了看四周,眼中仍有警惕之色,緊緊握著劍柄:“而且你看,那前輩一眼便認出我們是外來之人,街邊這些住戶卻像察覺不出半點貓膩。”
秦蘿用力點頭。
她與謝哥哥擁有實體,在若隱若現的湮墟裡,理應是格外突出。然而打從他們進入街道起,居然一直沒得到任何注意,來來往往的人們有說有笑,始終忙於自己的事情。
就好像……這座城還沒在正邪大戰中慘遭摧毀,所有人活得好好的。
謝尋非沉聲補充:“普通修士的執念不可能存在上千年,我們眼前見到的這些人,應當也是虛無縹緲的幻術。”
“隻有那個穿綠色衣服的前輩不一樣。”
秦蘿恍然:“那她一定是個很厲害很厲害的修士,所以才能留在湮墟這麼久!”
謝尋非應了聲“嗯”。
千年前的那場大戰,不僅在被後代們一天天忘卻,就連曾經葬身於此地的修士們,也逐漸忘記了自己存在過的痕跡。
等湮墟消散,便什麼都不會留下了吧。
他心下一動,不動聲色垂下眼睫,現出自嘲的笑。
譬如他,同樣也是千年前的餘留之物,比起由靈力化成的湮墟,更為渾濁且不堪。
他的誕生毫無意義,無異於一切怨念與恨意的凝集體,不被天道承認,早就該隨著時間一天天散去。
萬幸,哪怕是如他這般低劣的存在,也能為了心中想要保護的人,最後再做一點事。
七殺之陣,還剩下一天的時間。
……隻剩下一天的時間。
“好可惜,如果姜之瑤師伯能來這裡,一定會特別開心。”
秦蘿背著手手緩緩踱步,隨著身體搖擺,腦袋上的黑發輕輕晃了晃:“謝哥哥,你有什麼想去的地方嗎?”
這是小孩笨拙的照拂,如同一個懂事的小大人,知道身邊的朋友傷心難過,便下意識對他遷就又縱容。
謝尋非抿唇笑笑,在秦蘿回頭看他之前,盡數藏好眼底暗色。
最後一天,他想要自私一點,一點點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