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秦止江逢月將滿身是血的宋闕帶回山中別院,修真界徹底炸開了鍋。
此事事發突然,所有人都猜不出其中緣由。
可按理來說,那琅霄君千百年來行善積德,為人亦是溫和守矩,以他的性子能犯出什麼事,才讓夫妻二人這般動怒?若是對決切磋,應當不用下此狠手吧?
而之後的發展更是叫人一頭霧水——
按照絕大多數吃瓜修士的普遍猜測,很可能隻是雙方一時切磋上了頭,導致沒把握好力度,重傷琅霄君。
沒想到沒過幾柱香的功夫,便見數道人影御劍御器凌空而來,個個皆是修為驚世的當代大能,靈力橫絕千百裡,最終匯聚於為百門大比準備的山中小院裡頭。
這樣的排場,若是單純切磋……就算琅霄君被當場打死,恐怕都達不到這種效果吧?
山下不明真相的百姓滿心好奇,別院之內,同樣熱熱鬧鬧。
“以二位道友的意思,我夫君千年之前便成了邪修,非但於幽明山中陷害霍訣,還在日後步步算計,害他眾叛親離、聲名狼藉……而這一切,全是為了奪取邪骨?”
正廳偌大,天南海北的修士逐一排開。
這其中有不修邊幅的白發老頭,正襟危坐的持刀少女,黑衣黑鬥笠、隻露出兩隻眼睛的沉默青年,看似古怪稀奇,然而若有普通修士用神識探去,定會被鋪天蓋地的威壓震得七竅流血。
放眼望去,滿堂皆是仙門領袖、世家家主,小半個仙盟之所以匯集於此,源自秦止的一張傳訊符。
而立於宋闕身前的,赫然是個絕美的紫衣女修。
“我與夫君相伴數年,從未發覺他身懷邪氣。”
女修名為“莫凌之”,與宋闕結為多年道侶,而今乍一聽聞此等變故,隻覺荒謬:“琅霄君之名人盡皆知,夫君除過邪魔,賑濟過災民,更救過無數無辜百姓,若是邪修,何必如此。”
她這句話堪堪說出,一旁的姬家家主冷聲笑笑:“這可說不準。我們家世世代代修習邪法,從沒害過無辜之人,也做了不少好事。反倒是有些名門正派,看上去霽月光風,不曉得背地裡幹了什麼齷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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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家是衛州頗有名望的邪修世家,莫凌之沒做回應,俯身低頭,給宋闕喂下一顆凝神丹。
秦止二人實在過分,將他傷成這樣已是逾越規矩,結果到頭來,甚至沒請個醫修療療傷。當她收到傳訊符匆匆忙忙趕到這裡,才望見宋闕鮮血淋漓躺在地上。
若說她夫君修習邪法,莫凌之定是第一個不信。
她被宋闕救過性命,自少女時起便傾慕於面如冠玉、蕭蕭肅肅的琅霄君,為了能與他慢慢靠近,幾十年如一日地咬牙苦修,才終於成為能同他並肩作戰的強者。
高嶺之花往往如鏡花水月,隻可遠觀不容近看。
她本以為琅霄君是個木訥冷淡的老古董性子,沒想到同他接觸以後,漸漸發覺了他的溫潤懂禮、柔和風趣,二人情愫漸深,直到多年後的現在,仍是伉儷情深。
他曾與她共退邪魔,還小城一片祥和安寧,也曾拉著她的手前往災區,給無家可歸的孩子們遞去食物與靈石。
這樣的人,怎麼可能做出那種天理不容的惡事。
“不錯。”
宋譽身為宋家前任家主,在幾百年前將位子傳給宋闕後,便過上了闲雲野鶴的生活。
昔日強者餘威尤烈,沉聲開口,不怒自威:“我兒心性頗佳,未曾做過出格之事。千年前在幽明山中,亦是他力戰霍訣,這才保住了真相。”
他說罷眸色微沉,再度開口,語氣明顯多出幾分不悅:“二位將他傷成這樣,可有證據?”
“琅霄君做過的善事確實不假,但一千年前的惡,也並非空穴來風。”
江逢月亭亭而立,面對前輩毫不露怯,指尖輕輕一動:“至於證據,不巧,我手頭恰有一個——這是千年前霍訣妹妹拼死留下的留影石,諸位且看。”
白光緩緩溢開,宋闕躺在地上死魚般的身體,終於下意識顫了顫。
一定隻是模稜兩可的畫面,做不了證據。
莫凌之憤然抬頭,一剎之間,聽見影像裡傳來的聲音:“不然霍小姐覺得,我那天靈根是怎麼來的。”
的確是宋闕的嗓音,她再熟悉不過。
至於天靈根……不是他天生靈力凝滯,直到十歲,才真正顯露天賦嗎?
正廳裡七嘴八舌的討論聲停了下來。
莫凌之腦袋有些發懵,仰面看著畫面裡昏暗沉寂的夜色,二人之間的對話融在風中,驀地,她心口重重一跳。
那個擁有和她夫君相同面孔與聲線的青年,正掐著少女纖細的脖子。
他在微笑,眼神裡卻是莫凌之從未見過的冰冷殺氣,裹挾著嗜血的瘋狂。
他說:“找到個天靈根的小孩,殺了他後奪走靈根,於我而言不算難事。後來想想還真要慶幸,我尋到的恰好是個邪修墓穴。”
這不可能。
這是她夫君會說出來的話嗎?
莫凌之本在替他療傷,聽聞這句言語的瞬息,手中靈力驟然一停。
她還聽見霍嫵低低的喘氣,掙扎著詢問幽明山裡的事情,如同一個引子。
宋闕說了“是”。
他說自己將邪氣渡入霍訣體內,等後者發狂,再拿出留影石。
他也說起霍家和他的整個計劃,先是引誘霍嫵下毒,激發霍家與霍訣矛盾,再將滅門慘案嫁禍於霍訣身上,引導修真界對其進行剿殺。
正廳裡安靜得落針可聞,唯有留影石中的窸窸窣窣無比清晰。
第165節
待青年說完,畫面開始亂晃不停。
為宋闕輸送靈力的右手終於一動不動,莫凌之愣愣抬頭,看著那張猙獰冷酷的臉,以及少女掙扎時晃來晃去的手臂。
她心頭倏地揪緊,指甲陷進掌心裡柔軟的肉。
破碎的喘氣與衣物摩擦的細微聲響,不知什麼時候停了下來。
這是一個女孩臨死前拼了命傳遞的信息,她有過掙扎,最終還是被無情殺害。
秦樓默然不語,眼中晦暗不明。
在場修士皆是定睛,不知是誰遲疑著問了一聲:“那個……的確是琅霄君對吧?”
除了琅霄君,還能有誰。
江逢月冷冷道:“世間不會有人同他長得一模一樣吧?至於這顆留影石的真假,諸位皆可前來品鑑,千年前的質地與靈力,這些都做不了假。”
“也許隻是有人易容偽裝,或者幹脆編造了一場幻境。”
宋譽振袖,眉頭微緊:“僅憑這一個證據,就篤定吾兒同邪魔妖道為伍,未免太過絕對。”
沒錯。
重傷在地的宋闕深吸一口氣,長睫沾了血,蓋住眸中的狠戾之意。
他不知道霍嫵究竟用了何種手段,才記下這顆舉足輕重的留影石,但僅僅一段畫面……還沒辦法將他徹底定罪。
無論如何,他必須咬死不認自己是個邪修,更不知道留影石中發生過的事,如此一來,或許能挽回幾分局面。
對於如何藏匿邪氣,他早已練習得爐火純青。
更何況以他即將邁入渡劫的修為,哪怕是秦止江逢月,也很難窺探他的識海。
江逢月仍是笑:“所以,我們這裡還有第二份證據。”
宋闕的身形陡然頓住。
“琅霄君既要修為,又要名聲,自然不會在家人道侶面前顯露邪氣。”
江逢月說著挑了挑眉,語氣中多出些許揶揄之意:“都說身正不怕影子斜……邪修在生死攸關的剎那,亦或喪失理智氣急敗壞的時候,都會爆發出邪氣,這個諸位都知道吧。”
“千年前的霍嫵或許會被蒙蔽,但不巧,今日我們與琅霄君對決時,也見到了邪氣。”
她說得隨心,嗓音淡淡,不等一旁的宋譽開口,很快繼續道:“這樣的景象,總歸做不了假。”
話音方落,又是一道白光閃過。
宋闕蒼白的薄唇,開始止不住地顫抖。
這不可能。
秦止和江逢月哪裡來的空闲,在九死一生時啟用留影石。他分明留意過,才孤注一擲爆出了邪氣。
難道——
第二顆留影石的光暈緩緩鋪開,江逢月在心底長長松了口氣。
她早就料到會有人用“幻術”和“易容”來開脫,當時把宋闕打趴之後,江逢月還小小地苦惱了一會兒。
沒想到等山洞的護身法訣消去,秦蘿一本正經邁著小短腿跑到她身邊,白白細細的小手一伸,居然現出另一顆留影石。
不愧是她的親親寶貝女兒!超聰明超可靠!!!
江逢月高興得當場把她吧唧一口。
念及此處,女修悠悠垂眸,與不遠處的小女孩四目相對。
秦蘿站在秦樓身邊,兩隻眼睛因為激動與興奮布靈布靈,望見她的視線,豎了個大拇指。
江逢月揚唇笑開。
畫面逐一展開,目光所及之處,正是她與秦止迎戰宋闕的時候。
當白衣青年引出邪氣大作,在場不少人揚起眉梢,或是睜大雙眼,或是從嗓子裡發出一道驚嘆的氣音。
宋闕心知自己即將走投無路,下定決心要與秦止二人魚死網破。
這一擊蘊含了他的十成實力,四下狂風亂舞、山崖盡碎,好幾座山峰被攔腰截斷,山石滾落,碎作灰黑齑粉。
一剎之間,無論秦止還是江逢月,皆被震得識海劇顫,口吐鮮血。
較之宋闕,他們的年紀要小上許多,修為亦是相差一小段距離。
這一戰贏得並不容易,直到後來,夫妻二人皆是滿身血漬。
莫凌之神色茫然,看著眼前浮現的每一瞬畫面,如同被一顆顆巨石狠狠砸在心間。
宋譽臉色越來越黑。
若是隻有霍嫵留下的留影石,要想證明宋闕的邪修身份,恐怕還需要一段時日。
與之對應地,倘若隻有秦蘿記下的這一顆,頂多說明人人敬仰的琅霄君入了邪道,無法與千年前霍訣的冤屈聯系在一起。
時隔一千年的遙遠距離,因果於兩段彼此勾連,匯聚成一條漫長的線。
宋闕置身於中心,被牢牢縛住,無處可逃。
“不……不是的。”
他被莫凌之拂去面上血漬,模樣不似最初那般狼狽,忍著痛抬頭看她:“這也是幻術!秦樓便是霍訣轉世,他們為了幫兒子脫罪,這才把一切罪責全都推在我身上……相信我,你信我一回。”
他輕顫著說完,話音落下,不由怔住。
曾經無論發生什麼,永遠隻會笑吟吟跟在他身邊的道侶……後退了一步。
莫凌之從來都滿懷期待與崇拜地看他,如今望去,唯獨剩下滿滿的茫然與嫌惡。
不是的。
他是高高在上的琅霄君,法修天賦絕無僅有,從小到大謙和溫馴,一路平步青雲,是無數平民百姓、修道後輩的敬仰之人。
可為什麼……她要皺著眉頭連連後退,仿佛他是個一無是處、令人惡心的垃圾?
宋闕氣急攻心,又吐出一口血,咬牙看向宋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