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禮物算不得貴重,客人們大多一笑置之,秦蘿卻認真低下腦袋,仔仔細細打量新得到的小禮物。
帕子白白淨淨的,上面繡了騰飛的龍圖,技藝精湛,栩栩如生。
老師們說過,對於他人的好意,一定要真心誠意地道謝——禮物給她帶來了快樂,如果能好好說上一句謝謝,這份快樂就能一分為二,落在送禮物的那人身上。
“謝謝你,好漂亮!”
秦蘿小心翼翼接過,用拇指摸了摸手帕上的龍:“就像真的一樣。你晚上熬夜做這個,一定很辛苦。”
風緒怔了怔。
對於富家小姐來說,這種手帕隨處可見。他送上去的時候,也隻是希望能多得到這位貴女的哪怕一點點注意。
對方如此認真地道謝,是他從未想過的事情。
雖然……連夜縫制手帕,的確很是疲累。
“想到是為了小姐,就不覺得辛苦。”
他很快調整心情,如往常一般說起漂亮話:“小姐若能常常把它帶在身邊,我——”
風緒話音未落,識海中忽有一道威壓重重落下。
這股威壓毫無由來,他被迫閉上嘴巴,一個恍惚過後,身邊的秦蘿已被人拉起了衣袖。
謝尋非拉著她袖口,言簡意赅:“跟我回去。”
“雲衡公子,這就是你的不對了。”
一名少女斜斜睨來視線,語氣不悅:“你雲衡不守男德、離經叛道,在御龍城早就家喻戶曉。也不看看自己什麼身份,這是你能說得上話的地方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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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邊傳來不知哪位長老的噗嗤輕笑,頂著無數道投來的視線,雲衡死死凝視水鏡,眼角一抽。
好家伙,他總算明白謝尋非那臭小子的用意了。
——他雲衡怎麼就不守男德了啊混賬秘境!
“就是。”
幻境之內,有人接話:“我聽說,雲衡公子——”
她話沒說完,就聽見另一道陡然揚高的嗓音:“別說了!”
少女愣住。
秦蘿從座上騰地起身,任憑被謝尋非拉著袖子:“不學刺繡下廚怎麼了?他會除妖會用劍,修為比你們厲害得多。”
不知是誰遲疑道:“可他……”
“他是我家的人,他說回去,我就跟著回去。”
秦蘿揚揚鼻尖,學著她們方才的語氣,說得不甚熟練:“家裡人說話,也不是其他人可以、可以打擾的。”
她竟會說出這種話,大大出乎在場所有人的意料。少女們面面相覷,露出困惑的神色。
她們之所以這般針對謝尋非,除了的確看不慣他的作風習性,還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姐弟兩人素來不和、彼此看不順眼。本想順勢而上,借此機會討好秦蘿——
如今這又是怎麼一回事兒?這位大小姐平日裡最是瞧不起男子,今天怎會為他說話?
即將顯形的、足以讓整間屋子一齊閉嘴的靈力,在此刻悄悄褪下。
謝尋非沒開口,懶懶揚了眉梢,掩去眼底不耐煩的戾氣。
“我說,”水鏡前的秦止看一眼自家道侶,“是不是在笑那小子。”
“有嗎?哪有?小謝的模樣很尋常啊!再說了,笑一笑而已,有什麼問題?”
江逢月拍拍他腦袋:“從‘那個小侍有沒有碰到她’,到‘收下男子的手帕有沒有特殊意義’,你已經問了我十八個類似的問題。不要像驚弓之鳥,放寬心放寬心。”
“嗯。”
沉默寡言的男人乖乖點頭,不過一眨眼,又驀地看她:“確定是拉的衣袖吧他們?”
江逢月直接往他嘴裡塞了塊綠豆糕。
秦蘿不喜歡這個地方吵吵鬧鬧、酒氣四溢的環境,打定了主意要和謝尋非離開,離開之前,低頭看了看身邊的江星燃。
他仍然一動不動坐在桌邊,兩眼發直。
但見識海中字跡慢慢消散,在方方正正的任務框裡,浮現起全新的語句。
[當前任務:是不是想走了?真遺憾,作為醉仙樓裡無財無勢的小侍,你必須繼續留在這裡斟酒,為了生計勞心勞力。
別喪氣,等到明日的問劍大會,你會得到新任務。]
——最前面那一句話,絕對是在嘲諷他對吧對吧!男人究竟做錯了什麼,才要經受這種待遇啊!
“走不了。”
江星燃端起一杯酒,嗅到濃烈酒氣又放下,借酒消愁行不通,隻能絕望啃西瓜:“明日問劍大會見。”
總而言之,秦蘿最終還是被帶出來了。
離開吵吵嚷嚷的酒樓,當鼻尖上的脂粉味道散去,春風攜著清爽的樹木香氣輕輕湧來,如同一層又一層蕩漾的清波。
小朋友舒舒服服吸氣呼氣,走路帶風,仿佛可以隨時飛起來。
“還好你來了!她們都在讓我喝酒,周圍全是香噴噴的味道,差點把我燻到打噴嚏。”
秦蘿憋了太久,這會兒把心裡的話一股腦全蹦出來:“還要背詩背詞,我一點兒也不會。”
謝尋非已經放開了她的袖口,聞言輕笑:“沒事就好。”
“不過謝哥哥,”她毫不掩飾眼中的好奇,“你怎麼知道我在那兒?”
“明日便是問劍大會,這位小姐夜不歸宿,她娘親心裡著急,派了不少人尋她,她弟弟就是其中之一。”
謝尋非把幻境和現實分得很開:“至於醉仙樓,是向路人打聽到的。”
他頓了一下:“在這出幻境裡,我的名姓是雲衡。”
話題冷不丁轉到這個方向,秦蘿的動作也是停了停。
小朋友沒說話,垂頭用雙手捂住臉。
小朋友的耳朵和側臉變成爆炸大番茄。
“我、我沒看到天書上填名字的那句話,以為隨便寫著玩兒,當時它又一直在跟我聊天。”
秦蘿心裡的小人繼續砰砰撞牆,決定出賣隊友:“江星燃還叫皇甫公雞呢。”
夜裡的長街四下寂靜,半晌,響起少年忍俊不禁的低笑。
秦蘿:……
秦蘿仰頭瞧他,原地蹦了三下,拿食指戳了戳謝尋非手臂:“你你你不許笑,我們已經很可憐了。”
輕笑的餘音尚未散去,身邊的人低下腦袋,對上她的眼睛。
御龍城不算繁華,這會兒夜色漸深,見不到太多人。春夜的天上懸了繁星點點,應和著皎皎月色與燈火通明,襯得他的雙眼瑩瑩發亮,淌出清凌凌的笑意來。
謝尋非抿唇:“嗯。”
秦蘿默了一瞬,認命似的踢飛一顆小石子:“算了,你還是笑吧。”
謝尋非嗓音很淡:“為何?”
“因為——”
她不知道應當怎樣去說,歪了歪腦袋:“我很少看到謝哥哥像這樣笑。”
在她的印象裡,謝哥哥雖然有時會勾起嘴角,但從來不會帶給人高興愜意的感受,在絕大多數時候,他的笑容都是冷冰冰的,夾雜著挑釁與輕嘲。
少年斂去唇邊的弧度,微微一怔。
“你如果覺得開心,那就笑吧。”
小孩的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秦蘿正了正神色,再仰頭的瞬息,露出一個現了虎牙的笑:“謝哥哥笑起來很好看的。”
她說著思忖片刻,總覺得這句話有點歧義,很快補充:“不笑的時候也很好看!”
謝尋非沒應聲,含含糊糊“唔”了一聲,側開視線。
啊嗚,好可愛。
江逢月雙手捧臉,老母親微笑。
第121節
“那小子,”秦止如同小學生告狀,“他臉紅了是不是。”
“有嗎?哪有?小謝的模樣很尋常啊!再說了,臉紅而已,有什麼問題?”
江逢月正色:“上回蘿蘿說爹爹生得好看,你不是也臉紅了?”
感覺到四下投來的視線,秦止耳根微燙,也給她塞了塊綠豆糕。
醉仙樓距離二人所在的府邸並不遠,憑借天書指引,秦蘿沒過多久便被送到房間。
她心裡忘不掉那個恥辱的名字,想來想去總覺得丟臉,與謝尋非匆匆道了別,吱呀一聲關上房門。
房門緊閉的瞬間,心裡的石頭隨之沉沉落地。
——其實並沒有。
“啊——啊嗚嗚。”
小小的一團淺綠色跳進床褥,圓臉埋在枕頭裡,打了三個滾兒:“怎麼辦伏伏嗚嗚嗚,明天還要參加問劍大會,我的名字嗚嗚嗚——”
作為罪魁禍首,伏魔錄小心翼翼:“平常心,平常心,當你把那四個字當成一種習慣,就不會覺得尷尬。”
這種事情完全不可能當成習慣嘛!
秦蘿狂蹬小腿,小僵屍一樣平躺著跳了跳,心裡雜七雜八的念頭咕嚕嚕往外冒泡泡,忽然之間突發奇想:“伏伏,我半夜睡著的時候,不會從床下面冒出一個怪物吧?”
伏魔錄:“……你這又是何出此言。”
它一點兒也不懂小孩子的世界。
秦蘿抱著被子又打了個滾,當初她和朋友們聊天的時候,大家一致覺得床下很可能藏著怪物,所以晚上睡覺的時候,絕對不能把腳和手伸出被子。
她在蒼梧仙宗裡頭,幾乎每天都和小師姐一起睡覺,如今來到這個人生地不熟的秘境,心中難免會生出不適應。
今晚是噩夢,明天也是噩夢,整個幻境都是噩夢,隻希望早早結束才好。
雖然出去了,很可能也是噩夢。
秦蘿用腦袋撞了撞枕頭。
大概過了半盞茶的功夫,她好不容易平復情緒,靜靜躺在床上大腦放空,毫無預兆地,聽見一道敲門聲。
如今夜色已深,不知是誰會來敲她房門,秦蘿下床上前,識海裡傳來伏魔錄的低聲提醒:“當心。”
打開門,居然是謝尋非。
少年本是站在漆黑夜色裡,此刻被房間裡暖洋洋的燭光灑了滿身,不知怎地略微愣住,定定看了看她的臉。
秦蘿沒反應過來原因,出聲打破沉默:“怎麼了,謝哥哥?”
識海裡的黑色小煤球無聲動了動,探出腦袋看好戲。
真是稀奇,它居然在謝尋非這個陰晴不定的小魔頭臉上,發現了一閃而過的手足無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