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其某天陸望在門邊撿到一冊廢棄的連環畫,本想打開看看,卻被醉了酒的父親一把扔開,冷笑著諷刺他的幼稚無知,居然還相信這種無聊透頂的東西。
對於話本裡形形色色的故事,陸望小時候沒有機會接觸,如今稍微長大一些,逐漸明白它們並不屬實,便更加生不出半點興趣。
“我……很少聽故事。”
男孩抿了抿單薄的唇,說話時仍顯得腼腆拘束:“我爹說過,話本子裡全是騙人的謊話,不應當相信。”
秦蘿自然不認同這個歪理,憤憤然睜圓眼睛,然而尚未開口,便聽陸望冷了嗓音:“當心!”
劍光掠過,幾道黑影散作濛濛軟煙。
“可怕可怕,陸望進入蒼梧,不過才半年不到吧?”
伏魔錄又開始嘮叨:“看他出劍的動作和速度……這就是天生劍骨嗎?”
“陸望很刻苦的!”
自己的小伙伴得了誇獎,秦蘿也覺得開心,心裡的小人得意洋洋叉了叉腰:“他每日天不亮就起床練劍,而且我爹爹定下的訓練量超——嚇人的,陸望居然全都完成了,我們都覺得他好厲害。”
正道之光,恐怖如斯。
伏魔錄下意識打了個哆嗦,把目光往旁邊悄悄挪。
陸望不過練氣修為,卻已隱隱顯出幾分劍修的風骨,神情沉凝舒朗,脊背從來立得筆直,弟子服更是穿得一絲不苟,領口規規矩矩壓在最上方。
也不曉得長大以後,這小子會是何種模樣。
陸望低聲開口:“這裡的靈氣越來越濃,我、我們快到了。”
他所言不虛,二人如今已離開村落的範圍,進入一片山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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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林樹蔭如蓋,放眼望去皆是洋洋灑灑的潑墨,陰森森的樹影與灰色的邪祟渾然一體,微風拂過之際,四面八方黑潮暗湧,實在壓抑恐怖。
秦蘿直到這時才明白,擁有顏色究竟是件多麼幸福的事情。
要說靈力濃鬱的山洞,無論放在哪兒都是一塊香饽饽。這地方群魔盤踞,要想強行突破並不容易,隻可惜目前想不到其它辦法,隻能使用這個下下之策。
蟄伏的妖魔嗅到生人之氣,於黑暗中顯形而出。秦蘿緊緊捏了捏手心,問春風旋即化形。
陸望沒說話,腳步微動,執劍擋在她身前。
“他們打算去找你,真有意思。”
樓迦看得有趣,低低笑出聲:“那個女孩是叫秦蘿對吧?傻乎乎的倒是挺可愛,我似乎有點明白,你為何不願離開了。”
之前鞭打造成的傷口灼灼發熱,白也被鐵鏈縛住身形,竭力吸了口氣。
“讓我想想,流月洞……正是你溶丹的時候。”
她仍是自顧自地說,在地牢裡來回踱步,隻能瞧見一襲猩紅的影子,聽不見一絲一毫腳步聲:“再然後,就是進入孤閣了吧?”
說到這裡,樓迦現出幾分悠然之色,倏然展了眉:“你說,當她見到你執刀殺人的時候,會露出怎樣的表情?不對不對,對於隻有七八歲的孩子來說,看見那種情景是不是不好?”
血跡斑斑的少年咬牙不去應答,唯有指節蜷了一蜷,指甲陷進掌心。
不遠處的畫面裡,已是水墨四濺。
心魔還沒到最為強烈的時候,因此幻境裡的怪物都算不得強大。
一個個墨團翻湧不休,看起來擁有幾十上百的數量、十足猙獰可怖,其實最多隻有練氣巔峰修為,在秦蘿與陸望的聯手下,很快被掃蕩一空。
等盤旋的黑潮漸漸散去,尋著靈力源頭走去,秦蘿聽見哗啦啦的水聲。
流月洞流月洞,一聽就和水有著密不可分的聯系。幻境裡看不出白天黑夜,月亮太陽都是一個模子,好在流水特徵明顯,很快便尋得了蹤跡。
一條像是被墨水染成漆黑的小溪,看上去髒乎乎的,觀感不是很好。
順著溪流上遊抬起腦袋,則是一個掩映在草叢裡的洞穴。
“那就是流月洞了吧。”
伏魔錄小心提醒:“聽說溶丹痛苦萬分,很可能導致性情暴躁、殺意陡增。我們尚且不知道洞裡發生了什麼,還是當心為妙。”
秦蘿應一聲“嗯”,放輕步子一點點往前。
逐漸靠近洞口,四周的野草也就越深,若有似無蹭在腳踝上,帶來迷迷蒙蒙的痒。
山洞前設了個她從沒見過的陣法,據伏伏所說,那是為了禁止裡面的人私自出來,相當於一把單向的鎖。
若是在真正的過去,這裡理應有許許多多累積成山的屍體、巡邏值班的守衛、以及一個個蜷縮在角落,不斷痛苦哀求或咒罵的妖,然而置身於心魔,秦蘿隻望見一道瘦弱的影子。
比起樹林裡的第一次見面,白也看上去長大了一些,或許也是七八歲,同她一般大小。
但他實在太瘦,仿佛一整塊披著薄薄皮膚的骨頭,一動不動癱倒在地上,與屍體沒什麼兩樣,隻有細細看去,才能見到脊背的微微顫抖。
陸望握著劍站在一邊,以防地上的白也突然暴起傷人,或是從洞外闖進什麼邪魔妖祟。
秦蘿想開口叫叫他,話到嘴邊,卻又不知從何說起,隻能輕輕邁開腳步,一步步向他靠近。
也正是這一個瞬息,由於疼痛加劇,男孩脊背上的顫抖更加劇烈,蒼白細痩的五指緊緊按進泥土裡頭。
太壓抑了。
伏魔錄緊擰眉頭。
這種地方荒煙蔓草,久久見不到陽光,當年定是處處橫屍,徒增悚然。
白也置身於這樣的環境裡,沒有可以依靠的人,沒有能夠抓住的希望,甚至連自己會何時死去都不知道,隻能在無邊無際的苦痛裡一天天掙扎。
即便是它,也不由生出幾分同情與憐憫。
與周遭的陰森相比,那道淺紫色的小小影子實在有些格格不入。
卻也莫名叫人覺得舒適安心。
秦蘿慢慢蹲下,眼眶悄無聲息地泛起淺紅。
她畢竟是個小孩,說不出多麼天花亂墜的安慰,面對這樣的景象,隻能在心裡一遍遍告訴自己不要慌張,千萬不可以亂了陣腳,靜默俄頃,試探性地開口:“……白也?”
男孩面部朝下,看不清此時此刻的神情,聽見秦蘿聲音的剎那,脊背明顯一僵。
昏暗且單調的白光裡,她看見那雙沾滿血汙的手一點點緊繃,似是為了支撐起身子,顫抖著加大力度,然而又一道劇痛襲來,讓他再度軟下身去。
有那麼一個須臾,四周連嗚嗚的風聲都沒了蹤跡,在極致的靜裡,秦蘿卻聽見一道有些陌生的、沙啞得近乎於模糊的嗓音。
那聲音帶了遲疑,如同小心翼翼的試探,又低又輕:“秦蘿?”
下一瞬,男孩發狠似的抬起腦袋,止不住渾身顫抖。
一時間四目相對,秦蘿看著近在咫尺的血紅眼睛,被震得渾身僵硬。
伏魔錄亦是一驚:“‘秦蘿’……他怎會知道你的名字?之前我們見到更小時候的白也,他分明不記得你。”
更何況,這也不符合心魔的規矩。
心魔是記憶的投影,白也和她素不相識,必不可能僅憑聲音就識出秦蘿身份。要說有什麼足夠合理的解釋——
“我大概明白了。”
它微微沉聲:“他之所以認得你,是因為上回在樹林被你救下——心魔一脈相承,偶爾會出現記憶共通的情況,對於這個白也來說,兩年前被娘親賣給孤閣的時候,的的確確曾與你見過。”
至於之後呢?
當時在秦蘿看來,眼前的一切煙消雲散,男孩也不見蹤影;對於白也來說,她應當也是猝不及防消失不見了吧。
算一算時間,他們應當隻見面了一個時辰不到。伏魔錄實在沒想到,對方居然能這麼快認出她。
秦蘿還在腦子裡捋順這兩個幻境之間的聯系,堪堪悟出一點端倪,忽然聽見一聲急促的氣音——
白也許是痛極,用力咬緊牙關,眼看身形即將向後倒去,秦蘿條件反射地伸出雙手,用力將他攬過。
渾身上下皆是刀刃般的刺痛,在短短一剎後,男孩感受到溫溫軟軟的熱度。
白也喉嚨發澀,緊緊抿住雙唇。
“嗯……這樣會不會好一點?”
秦蘿不懂療傷治病的辦法,嘴裡也笨拙得說不出漂亮話,隻能輕輕伸手將他抱住,一下又一下拍打凸起的脊骨。
當時她媽媽去世,一個人躲在福利院的房間裡悄悄哭,被院長發現以後,就是做了這樣的動作。
雖然沒辦法共享痛苦與悲傷,但兩個人一起,總要好過孤零零一個人苦撐。
心魔幻境之外,樓迦定定仰頭,手中小刀悠然打了個旋兒,嘴角笑意卻是散去大半。
身為孤閣一員,她自然也被溶化了妖丹。那段時間暗無天日,每天都在劇痛裡死去活來,有時疼得恍惚,最大的心願便是聽聽別人的聲音,倘若能被碰一碰抱一抱,無異於天大的恩賜。
那是她曾經在夢裡都想成真的願望,沒想到今日居然親眼見到——雖然是在別人的心魔裡。
第94節
相貌絕美的女修懶洋洋打了個哈欠,自嘲勾勾唇角,目光往後,掠過角落裡的白也。
……果然看得怔住了。
不過也是,在那樣的日子裡,誰都想得到一個不摻雜任何私欲的擁抱。
幻境裡的男孩疼得發抖,身上像在被火燒,哪怕隔著一層衣物,秦蘿也能感受到濃濃滾燙。
他定是燒得有些迷糊,低著腦袋輕輕戰慄,聲音喑啞不堪,如同小獸的嗚咽:“你突然……突然就不見了。”
白也說著頓了頓,隱隱生出哭腔:“我不知道你去了哪裡,一直……一直在找。”
他不受娘親疼愛,後來又被賣入孤閣,無論之前還是過去,全都活得一塌糊塗,不被任何人喜歡。唯有在兩段人生的交點處,有人對他說起獨一無二、與眾不同。
他有時甚至會懷疑,那是不是一場夢。
秦蘿怔怔愣住,剛要道歉,又聽白也再度開口:“好難受……我做了好久好久的噩夢。”
無論之後的白也多麼冷硬淡漠,在此時此刻,他也隻是個和秦蘿沒什麼兩樣的小孩。
小孩子疼得厲害,理所當然會撒嬌。
秦蘿仰頭與陸望對視一眼,很快低下腦袋,拍拍他顫抖的後背:“什麼樣的噩夢?”
“我夢見好多怪物,還有話本裡的人。”
白也說得含糊:“怪物想抓我……大家全都死了,程雙、桫椤聖女、瑤靈……他們根本全是假的,到處都是黑色,我不知道應該逃去什麼地方,我——”
他說著忽然停下,仿佛被魘住一般,身上愈發滾燙。
伏魔錄默然不語。
白也曾是個普普通通的小孩,溶丹一事,算是徹底讓他的人生地覆天翻,真正從善惡有報、和諧圓滿的話本故事離開,踏入更為殘酷的修真世界。
它活得久,看得比秦蘿開,心知這是每個人都必須經歷的一個階段——
人總要和美好的幻想說再見,世上哪有那麼多奇跡可言。
秦蘿卻豎了豎細細的眉毛。
“他們、他們才不是假的!”
她一本正經:“我不久前才見到程雙叔叔,他給我吃烤地瓜,還趕來從死靈手上救我!”
伏魔錄悶悶腹誹。
那隻是畫中仙形成的幻術,而且程雙分明成了個遊手好闲的地瓜大叔。
“還有你說的桫椤聖女和瑤靈,她們也有可能存在啊!”
秦蘿繼續道:“修真界那麼大,有那麼多不一樣的人,雖然你沒見過她們,但說不定在某一處地方,就有誰得了她們的幫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