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清知橫豎也不過是個天真的孩子。聽見那句“修行是為降妖伏魔”,好幾位長老面上露出淺笑。
傅霄卻沒笑。
他向來冷肅寡言,目光沉沉落下,如有千鈞巨石壓在心口,叫人喘不過氣來。
傅清知止住脊背上的戰慄,看見他忽地動了動唇。
“這天下枉死之人千千萬萬,豈是你一人便能渡化的?”
少女凝眉,握著秦蘿的右手更緊:“妖邪同樣不盡,不也有無數仁人志士前僕後繼。”
她無法忘記,當初置身於新月秘境裡,月夜光華四溢、邪氣漸漸消退的情景。
當一簇簇靈魂終於得以超度,她能感受到超出一切言語的欣喜。對於傅清知而言,這不過是一段值得銘記的回憶,然而在那些飽經折磨的人們眼裡,整整一生的怨念與遺憾,都在那一瞬間得到了濯洗。
那是許許多多人的整段人生。
傅霄眉頭蹙得更深。
這是他們父女之間的對話,其餘人都不便插口,因此當兩人雙雙沉默,四下便隻剩徐徐的風聲,安靜得叫人心悸。
“你可知感靈之術消逝已久,放眼修真界,關於它的修煉之法都少之又少?”
半晌,男人終於開口:“若想修習此法,前路必不可能一帆風順,唯有靠一人之力不斷摸索——即便如此,你也決心一意孤行麼?”
這是傅清知意料之外的言語。
她設想過父親的幾乎所有反應,暴怒、嚴詞拒絕、冷嘲熱諷、甚至是欣然接受,然而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傅霄首先考慮到的,居然是這個問題。
他沒有直接拒絕,這是不是也就意味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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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清知心下一動,猛然抬眸。
“這世上的爹爹娘親,哪個不希望小孩平安順遂長大。”
一旁的江逢月輕輕笑笑,饒有興致看了眼傅霄的神色:“你爹爹並非冥頑不化之人,早就看出你的念想,方才在這前廳之內,啰啰嗦嗦對我們嘮叨了好久。”
少女有些驚訝地睜大眼睛。
“我耳朵都快聽出繭子了——什麼‘擔心她一個人遇到危險’啦,‘沒有師長給她指點方向’啦,‘一個人慢慢琢磨,真的很苦很累’啦。”
齊薇靠在門邊,唇角微揚:“說真的,我還是頭一回見到傅道友如此啰嗦的時候,真想用留影石錄下來。”
江逢月用力點頭。
她早就想要散會去滄州玩,唯獨傅霄在不停地小嘴叭叭,一句話也離不開他那寶貝女兒。
明明她也很想快點見見蘿蘿,當面好好誇一誇她。
春日的午後,有陽光穿過樹叢之間的縫隙,哗啦啦散落在眼前。傅清知呆呆立在原地,感覺像在做夢。
傅霄亦是無言。
他身為世家之主,一心痴迷於刀法,便也順理成章地認為,子女們理應繼承這條道路。
從未問過他們心中真正的感受,一心隻想著鋪就一條康莊大道,是他身為父親的失職。
有夢想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啊。
當他年紀很小的時候,就是在不被所有人看好的情況下,日日夜夜拿著一把冰冷的刀,一遍又一遍苦苦練習刀法。
沒人能知道他會成功或失敗,可若是不曾拼命試一試,而是在既定的軌道上庸庸碌碌一生,那即便活著,似乎也沒了太多意思。
高大的男人眸光稍暗,喉結忽地一動:“……此路必定艱險萬分,你當真做好準備了嗎?”
在他身前,年輕的女孩匆匆眨了眨眼。
傅清知眼眶隱隱泛紅,怔忪片刻,嘴邊卻突然揚起小小的弧度。
偌大院子裡,傳來一道呼呼啦啦的風——
少女毫無徵兆地衝上前去,猛然伸出雙手,笨拙地撲進男人懷中。
傅霄挺直身子一動不動,這回是當真成了把僵硬的長刀。
“臉紅了,傅霄臉紅了。”
以齊薇為首,身後的一群長老嘰嘰喳喳:“留影石,有誰帶留影石了嗎?”
第37章 喵喵。
新月秘境位於滄州之中, 奈何此處偏僻,遠遠不及城中繁華。傅清知和江星燃都是滄州人士,許諾要帶著秦蘿在城裡好好逛上一逛。
飛舟從秘境來到城郊, 隻過了短短一柱香的功夫。
“好了好了,別老抱著你那朵花看來看去的。”
江星燃瞥一眼秦蘿手中的雪白花朵:“這歸一蓮究竟有什麼好,能讓你盯著瞧上這麼久?”
自從拿到歸一蓮,小姑娘就翻來覆去對著它端詳打量。巴掌大的花朵形如冰蓮, 花瓣頂端微微翹起, 輕輕一壓,能有氤氲的靈氣簌簌落下,宛如滿天落雪,清絕非常。
秦蘿揚揚下巴,止不住眼中笑意:“因為好看啊!”
哼。
江星燃心裡的小人癟癟嘴巴。
修真界裡好看的花花草草多了去了, 歸一蓮頂多算是中等偏上。這樣一朵小花就能讓她如此開心, 等他長大了,一定能給秦蘿送上大把大把更為珍貴的靈植。
“歸一蓮絕世罕見, 以清雅端麗而聞名, 蘿蘿眼光不錯。”
傅清知笑笑:“諸位, 臨安城到了。”
寧州宗門千百,滄州則是世家林立,其中以臨安城為最,在九州之內一等一富饒。
秦蘿聞聲動了動,透過窗戶往下看, 不由微微張大嘴巴。
但見高閣聳立, 勾連成片。視線所及之處,無一不是碧瓦朱甍的盛大之景,兼有千千百百的飛閣流丹、水榭亭臺。
待得飛舟落地, 幾個小朋友來到鬧市之前,不久前遙遠如畫的景色便成了立體環繞。
第70節
玉宇瓊樓聳入雲霄,好似一個又一個沉默不語的高大巨人。密密麻麻充斥在身邊的,是喧囂叫賣聲、不知名糕點的輕甜香氣、一盞盞燈籠吐露出的如水流光,以及女子甜甜膩膩的脂粉香。
蒼梧仙宗位於群山深處,作為來自大山裡的孩子,秦蘿兩隻眼睛布靈布靈不停閃著光。
江星燃哼哼一笑,佯裝出毫不在意的模樣,目光瞟向不遠處的珍寶閣:“有什麼想要的盡管跟我說,隻要看上了,全都可以買。”
穿著鵝黃長裙的女孩用力點頭,好奇往四周瞧了瞧,瞳仁裡光亮更盛。
秦蘿快步上前幾步,咧嘴一笑,兩頰邊的軟肉鼓成圓圓小包:“糖葫蘆!”
好家伙,一塊下品靈石。
江星燃:“……沒問題。”
“還有還有!烤糖人!”
還是一塊下品靈石。
江星燃:“……可。”
“哇——鮮!花!手!串!”
進步了,兩塊下品靈石。
江星燃:“……嗯,好。買,都可以買。”
於是秦蘿無比驚喜地抬起腦袋,一雙眼睛晶晶亮亮,溢出毫不掩飾的崇拜:“江星燃真有錢!你真好!”
江星燃:……
就,不太能說清楚此時此刻心裡的感受,高興了,但又好像並不怎麼高興。
其實他可以更有錢,真的。
秦蘿是典型的外向性子,生來便喜歡熱鬧。這會兒好不容易來到如此繁華的街道,小姑娘如同跳來跳去的圓兔子,拉著傅清知的手不停晃悠,嘰嘰喳喳。
江星燃面無表情。
這丫頭倒是開心了,可他呢。
走在左邊的陸望沉默不語,手裡死死抱著把長劍;右邊的謝尋非一看就不是什麼好人,長得過分漂亮不說,桃花眼隨意一瞥,總能帶上幾分若有似無的殺氣。
三個男孩並肩走在一起,江星燃幹巴巴被夾在中間,他覺得自己不是來逛街散心的,倒像個犯了壞事,被倆捕快捉拿歸案的。
再一抬頭,兩個女孩已經走進街邊的錦繡閣了。
錦繡閣閣如其名,是臨安城有名的成衣鋪。鋪子裡的伙計一眼便認出江星燃,態度殷勤不少。
傅清知同為世家子弟,比起風風火火的江小公子,做派要顯得內斂許多,垂了眸溫聲道:“蘿蘿可有看中的衣裙?”
之所以來到錦繡閣,是秦蘿的建議。
小女孩都喜歡花花綠綠漂漂亮亮的衣服,這一點在情急之中。然而出乎意料地,秦蘿並未在女裙前停留太久,四下張望片刻,居然快步來到男裝跟前。
這個嬌滴滴的漂亮小姑娘,看上去可不是會喜歡男裝的性格。
“我……”
她似是不太好意思,摸了摸小巧的鼻尖:“我想給我朋友買些衣服。”
傅清知一愣,很快明白過來,她口中的“朋友”是誰。
關於陸望和謝尋非,她都有所耳聞。
前者出身貧苦,並不受父母喜愛,想來隻能穿些破破爛爛的粗布衣物,這幾日在秘境裡,則是著了規規矩矩的弟子服。
後者是個孤兒,刀尖舔血地長大,今日穿了身黑衣,雖然生有一張極精致的臉,看上去卻是陰鬱又危險。
不同於養尊處優的江星燃,他們或許都是頭一回踏足這種商鋪。
而事實的確如此。
耳邊滿是喧鬧嘈雜的嗡嗡響聲,陸望抱著劍,不太習慣這種熱鬧的環境。
他在龍城城郊長大,從未見過如此富庶的城池,與其中的每個人擦肩而過,都會覺得自己格格不入——
一個出身低微、笨拙又結巴的小孩。
他手裡拿著好幾個糖人和甜糕,都是秦蘿送來的點心。陸望嘗過幾口,不知怎麼,總覺得不舍得吃完。
朋友相贈的禮物,於他而言總是珍稀。
渙散的思緒還沒聚攏,耳邊突然傳來蹬蹬腳步。
男孩猝然抬眸,果然見到小跑而來的秦蘿。
她手上抱著三件衣服,奇怪的是,清一色全是男裝。
“我和傅師姐挑了好久好久的衣服。”
她抱得有些吃力,白玉般的臉上暈開淺淺粉色:“這是陸望的——這是謝哥哥!”
陸望稀裡糊塗接過那件淡藍雲紋長衫,側頭一看,謝尋非手裡也多了件白衣。
“還有江星燃,”秦蘿長出一口氣,把最後一件明晃晃的黃衣塞進江星燃手裡,得意揚了揚小鼻子,“我知道你最喜歡穿黃色。”
她說得一氣呵成,卻沒得到任何人的回應,一時間呆了呆,有些沒底氣地再度開口:“你們……喜不喜歡呀?”
“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