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檸還是認真得近乎虔誠的神色。
她道:“是真的,我聽說你們家裡不是準備讓成昀哥拿一個推薦名額,進工農兵大學嗎?所以劉姨你以後還是別再提這些了,不隻是對我名聲不好,要是別人誤會了什麼,也耽誤成昀哥再找別的家庭條件好的姑娘處對象。”
這下子劉姨面上的惱怒一下子被驚疑取代。
他們家的確在幫兒子運作推薦上大學的事,可這事,除了丈夫和自己,還有兒子單位領導,再沒其他人知道。
這事要傳出去,再加上程檸要是說紀成昀想娶她是為了攀附韓家,那兒子上大學的事說不定就要被攪黃了。
這會兒劉姨心裡再惱怒驚疑,也隻能涎著笑臉哄了程檸幾句,心裡罵著“給臉不要臉,活該下鄉,看你下鄉嫁個地裡刨食的還刻薄不刻薄”,就匆匆離開了韓家。
劉姨離開後,程素雅立即問程檸:“你先前說的,到底是什麼意思?”
“我說的是真的,”
程檸靜靜道,“現在找我要工作,好像我嫁不出去上趕著似的,等紀成昀上了大學,找了別人,明明我從來沒想嫁他,就搞得我像是被他甩了一樣,要是要工作,還不知道有多少難聽的話出來,姑姑,你又不是不知道紀家那個老太太。”
程素雅抿了抿嘴角。
她是不高興。
她侄女又不是嫁不出去,說的像施恩一樣,劉敏芬怎麼說得出口?
程檸看自己姑姑生氣,挽住她的胳膊,轉移話題笑道:“姑姑,工作其實我已經給別人了,是我一個同學,她給了我一千塊錢還有一大扎的票呢……不過這些我也沒打算自己要,等下了鄉,就還給三哥,工作本來就是他的。”
一千塊錢。
她那工作工資一個月才三十,一年才三百六,扣掉吃穿費用,一年最多也就存個一百塊,一千塊錢,她可是要存上十年!
虧紀家那老太婆也好意思要出口,還想用婚事當成個大蘿卜掛她前面吊著,也不看那蘿卜看不看得上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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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素雅吃驚。
她瞅著侄女眉飛色舞的樣子,覺得有什麼不對,可又說不上來哪裡不對。
劉敏芬走了,大院裡另一個人又上了門。
是廖家嬸子。
廖家的小兒子廖盛跟韓東塬是發小,韓東塬下鄉,他也跟著一起去了上韓大隊。
廖師傅是機械廠六級鉗工,廖家嬸子在機械廠附屬食堂上班,廖家三個孩子,老大老二都已經上班,家裡條件還算可以。
廖嬸子提了一籃子吃食過來。
有腌肉,有曬的魚幹牛肉幹,還有食堂裡的蔥香餅子,都是經放的。
廖嬸子拉了程檸的手,道:“檸檸,這些東西你給盛子和東塬一半,給自己留一半,慢慢吃,你盛子哥混,你去了那裡,可要幫嬸子多盯著點,不過你在那裡有什麼事,盡管使喚他,有人欺負你,也跟你盛子哥和三哥他們說,再不能讓人欺負了你的。”
廖盛下了鄉,廖嬸子愁得跟什麼似的。
愁他那二百五的性子在鄉下惹事,愁他桃花盛在鄉下直接娶了個鄉下媳婦……這幾年下鄉的多,在鄉下結婚的真不在少數,她娘家侄子就在當地娶了一個媳婦,不是她嫌棄鄉下姑娘,實在是,這在鄉下娶了媳婦,不就真絕了回城的路?
這一聽說韓家的程檸要下鄉,廖嬸子心裡就活絡開了。
程檸好啊。
這孩子是她從小看著長大的,知根知底,乖巧懂事又心地善良。
還有程素雅自己沒孩子,程檸那就是程素雅的眼珠子心肝肉,程檸這下鄉,程素雅肯定早晚都要想方設法把她弄回來的。
這他們家盛子要是跟程檸好上了,早晚不也能回來?
當然她也不是要借韓家的光,到時候她自己退下來,把工作給老三,讓他回來就成。
廖嬸子越想心裡就越喜,看著程檸的眼神簡直能冒出光來。
程檸看廖嬸子這樣子,半點沒有不高興,反而心裡一陣一陣的酸楚。
因為她再清楚不過,在半年後的那場洪水,不僅韓東塬失去了一條胳膊,廖家的廖盛更是再也沒能活著回來。
哪怕隔了這麼些年,她還能記得那個高高大大的男孩跟著韓東塬橫行機械廠大院,偶爾背著韓東塬逗自己說上幾句話的樣子。
她“嗯”了一聲,道:“好,嬸子,我收著這些東西,隔幾天給他一些,不然他們放不住的。”
他們的性格,肯定是一拿到手,很快就沒了。
廖嬸子更高興了。
看著程檸的樣子簡直像是她已經跟自家傻兒子是一對兒似的了。
程素雅看不下去了,咳了兩聲,伸手把侄女從廖嬸子的熱情中解救出來,道:“檸檸下去,以後還要麻煩盛子照顧了。”
她們都知道韓東塬不待見程檸,也就提都不提他。
程素雅更是不指望韓東塬真能多照顧侄女。
廖嬸子臉上簡直能笑出花來,道:“不麻煩,不麻煩,那混小子雖然渾,但素雅你是知道的,他呀,品性卻是沒問題的,等檸檸過去,肯定會好好照顧她的。”
回頭我再寫封信給他去!
程素雅看廖嬸子這樣子,心裡可算是熨帖了不少。
這才是想求人家女兒的態度嘛。
後面幾天又有許多鄰居親戚上門,個個都拎了些東西給程檸,有吃的有用的。
大家都怕程檸吃不了下鄉的苦,不過倒是沒人擔心她的安全問題。
用鄰居蔡大媽寬慰程素雅的話就是:“那裡可是有你們家東塬在,誰敢打你們家檸檸的主意?”
他們也知道韓家姐弟不待見程素雅這個繼母和程素雅帶到韓家的程檸。
但不待見歸不待見,韓家人也最是護短。
他們自己欺負可以,卻不允許外人欺負。
程檸自小長得招人眼。
不管是大院裡還是大院外面總不免有對她起心思的小子。
兩年前有個外面的混混曾經跟蹤過程檸,結果被韓東塬給揍得躺在床上三個月下不了床,差點沒被他打死。
自那之後,誰還敢打程檸的主意?
就算是有那賊心,也再沒那賊膽啊。
五天的時間在各種忙碌中很快過去。
正月十六,天還沒亮,程檸就裹了一件超大還舊的厚重軍大衣,戴了個大雪地帽,腳上蹬著個厚靴子準備出門。
程檸這麼一出現嚇了眾人一大跳。
韓一梅的眼睛都抽了抽。
程素雅道:“檸檸,你,你這是幹什麼?穿成這樣路上怎麼方便?”
程檸笑道:“姑姑,你不是擔心我被子帶的不夠,萬一人到了行李還沒到,到時候晚上會凍嗎?”
路途遙遠,帶太厚的被子實在不方便,程檸大部分行李都是兩天前先寄出去的。
怕行李先到,收件人還特地寫的是“韓東塬轉程檸收”。
“所以我特地穿了這個,到時候晚上還能當被子用,”
又道,“而且我們這一路過去,要一天一夜的火車,還要坐著沒頂棚的牛車好些個鍾頭,到時候山風刮著,還是暖和點好。”
“這倒也是。”
眾人恍然。
但看一眼這裝扮還是有點一言難盡。
主要是反差太大。
程檸從小是個愛臭美的,哪怕物資不豐富,都一樣的藍綠衣裳,她也能掐著腰身,穿出一副精致的模樣來。
韓奶奶倒是很樂呵。
她摸摸程檸那厚實的軍大衣,笑道:“還是我們檸丫頭機靈,就得這樣,我跟你們說,那山裡的風大冬天刮起了可不得了,要是下雪了就更不得了了,刮在臉上簡直就跟刀子一樣,就這麼好!”
於是程檸就這麼在眾人各異的目光中出門了。
第4章 舊人
程素雅和韓祁山送著程檸先去了知青辦,在那裡辦了下鄉手續,程檸就跟其他知青一起坐上了知青辦拉了橫幅的大貨車。
她跟程素雅揮著手,貨車就在大喇叭激揚的歌聲中往火車站的方向去了。
這會兒已經是七五年,大家或多或少已經知道下鄉苦,但氣氛帶動下,帶著離開家對新生活的憧憬,車上的人大多還是興奮的。
程檸看著姑母越來越遠的身影眼睛漸漸模糊。
她的心情復雜。
她知道自己後面有很多事情要做。
她阻止不了那場洪水,甚至不知道具體是哪一天,隻知道大概是七月底。
她不可能隻是自私的讓韓東塬和廖盛在七月底暫時離開上韓大隊,避開那一劫。
她想要做更多,還有後面韓東塬的入獄……
可是,她回來了。
活著就很好,不是嗎?
在宅子裡被困幾十年,不能說話,不能出去,那種孤寂和無力幾乎深入了骨髓。
現在,她還活著,聽著充滿朝氣,令人熱血沸騰的歌,看著身邊一張一張活力四射真實生動的臉,她可以跟他們一樣說話,一樣笑,多好。
隻要活著,就還有希望。
大貨車上的喇叭不停歇地唱著激昂的歌,貨車上的人聽著歌還沒說話就已經先混了個臉熟。
等喇叭終於歇下,就有人組織互相介紹。
“我叫顧競文,是去石橋公社的。”
“我叫趙枝,也是去石橋公社的。”
……
這一貨車的知青都是往合縣方向的,但具體去哪個公社卻不盡相同,所以大家介紹時都說了說自己要去的公社,至於到了公社之後再具體要去哪個大隊,除非像程檸那樣早有安排,不然自己也是不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