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聲暴喝響徹了天穹,震得附近的弟子都禁不住渾身一抖,捂住耳朵。
陸鎮行面容冷得幾乎像要結冰,他擰起眉看來,目光赫赫,透著一股幾成實質冷冽肅殺的威壓,逼迫的人透不過氣來,就連那剛才滔滔不絕的白崖峰長老也禁不住閉上了嘴。
四周噤若寒蟬。
陸鎮行終於冷聲開口道:“是我做錯。我見他天賦異稟,心中惜才,便不忍埋沒,才會養著他,試圖將他培養成一柄利劍,除魔衛道,斬殺魔教。可沒想到罪孽之子便是罪孽之子,他到底還是對那妖女動了心,三番兩次忤逆於我。”
花焰看到陸承殺驀然抬起了頭。
“他如此冥頑不靈,屢教不改,令我失望透頂。我停劍山莊確實留他不得。”
陸鎮行緩緩朝著陸承殺看去,黑衣青年的瞳孔微微震動,他似乎還沒能從巨震中回過神,眼中依稀有些迷茫,和星星點點的痛苦,不知何時起這個孩子也學會了痛苦,學會了掙扎,學會了保護自己想要保護的人,他明明把他照著截然相反的方向去培養。
他應該冷酷無情,像兵器般完美,所有婦人之仁和那些柔軟的情感都該從他的身體裡消失。
可他還是長成了這樣。
就像他娘。
陸鎮行快要不記得當初自己是懷著多麼震驚痛苦暴怒的心情去呵斥她讓她放棄那匪夷所思的念頭,謝長雲他如何不認得,那人狂妄自大不可一世,仗著武功高強任意妄為,今日敢大鬧白崖峰,明日就敢去問劍大會上說要搶得頭名,沒人能攔得住這個狂徒,也從不見他對哪個女子憐惜過。
更何況他還是臭名昭著的魔教教主!
可她偏偏就是一意孤行!
最終落得被拋棄身死,就連孩子也隻能送回停劍山莊,陸鎮行每每看著那個孩子練到筋疲力盡,想要憐惜,又想起他身體裡流著的另一半血脈,就又恨不得再操練得更兇一點。
他是謝長雲的兒子,他殺得魔教之人越多,便越讓陸鎮行覺得解氣。
可哪裡能想到,有朝一日,他竟會做出和他母親一樣的事來,那魔教妖女哪裡會真的對他動心,不過是在利用他,在玩弄他的感情,隨時會將他舍棄,就如那謝長雲,他當時甚至不知謝長雲竟還有另外一個兒子,陸懷仙那時顯然也不知情,還當謝長雲真的願意和她隱居郊遠,從此兩人再不問江湖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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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知後,陸鎮行幾乎氣得想再次殺上魔教。
這仿佛像是一種詛咒,在劫難逃。
陸鎮行把視線從陸承殺臉上收回,面向眾人緩緩道:“今日,我陸鎮行以停劍山莊莊主之名,將陸承殺逐出停劍山莊,從此恩斷義絕。今日之後,他不再是停劍山莊的弟子。他所作所為,也與停劍山莊,再無幹系。”
第88章 塵埃落定(重修)
陸鎮行的話擲地有聲, 仿佛一錘定音,花焰先是一怔,情不自禁再度看向陸承殺。
雖然很對不起陸承殺, 但她……其實還蠻高興的。
然而陸鎮行的話一說完, 立刻遭到白崖峰長老的強烈反對:“這處罰也未免太輕了!你們停劍山莊果然是在包庇他!”
陸鎮行冷冷看他。
白崖峰長老道:“你至少該廢了他的武功!讓他此生再不能習武!不然他若離開正道,懷恨在心, 從此投入魔教怎麼辦?他武藝如何,陸莊主心中應當有數,他若有心為惡,那定然是一大禍害。”
這話說得乍一聽似有道理,可陸承殺名聲在外, 他殺戮了那麼多魔教之人, 若武功盡失,又被逐出停劍山莊,隻怕走不出多遠就會被當場誅殺,更別提可能會有的落井下石之人。
陸鎮行不言,他隻是背過身去, 步履緩慢地朝著殿內走去。
已有停劍山莊的弟子上前去解陸承殺手上的束縛。
那白崖峰長老的語氣愈急:“你們停劍山莊當真要包庇他到底?包庇這個前魔教教主的兒子?哪怕他犯下諸多大錯也要置之不理?”
陸鎮行餘威太重, 其他小門派弟子縱然覺得這件事全程匪夷所思至極, 想再問個清楚陸承殺如何便成了那前魔教教主的兒子, 停劍山莊難不成還能和魔教有什麼姻親關系, 倒也不敢在此時開口。
至於青城門掌門徐不驚,他素來不愛管事,此時作壁上觀;而梵音寺的住持慈忍大師更是長嘆了一口氣,似乎當真覺得這實在是一段孽緣。
當山派的大弟子褚浚盯著陸承殺看了一會,便覺得這鬧劇實在沒意思,不如他下去和陸承殺打一架。
先前遮天蔽日的火勢也逐漸散去, 隻剩下滾滾濃煙伴隨著燒焦的氣味,已有停劍山莊的弟子進來扶起桌椅,收拾殘局,這場壽辰宴席到底成了一場鬧劇,陸承殺已被逐出停劍,隱約之間也仿佛要塵埃落定。
那白崖峰長老眼中兇光一閃。
他本以為按照陸鎮行的性子,必然不會姑息與魔教勾結的陸承殺,可他到底小看了骨肉親情。
陸鎮行打得再狠,他根本下不了手殺陸承殺。
白聿江已廢,陸承殺不廢他如何能甘心——真要讓他再回停劍山莊,也不過是陸鎮行一句話的事情!
“陸莊主,既然你一意孤行,便怪不得我與你再談一樁舊事了。”白崖峰長老冷道,“此事事關重大,原本我們也想再多找些證據再說,可眼下你這般包庇的態度實在令人心寒,不免讓人懷疑你們到底是不是真的心向正道——陸莊主,我問你,你們當年到底有沒有和魔教有過勾結,那謎音龍窟慘案又是否和停劍山莊有關。”
提到這個話題,幾乎所有人一下子正襟危坐起來。
陸鎮行的腳步也停住了。
就連徐不驚都神色驚愕地看了過來,他三十來歲卻成了青城門掌門,直接原因便是他的師兄們都死在了謎音龍窟慘案,若平時青城門對於魔教還沒有那麼深仇大恨,但隻要提到這件事,態度便會驟變。
他開口道:“你可有證據?”
那白崖峰長老道:“當年我便覺得有些蹊蹺,謎音龍窟慘案約見眾人的是鑄劍大師段研,所以停劍山莊因擅長鑄劍,來得人極少,幾乎隻有零星那麼兩三個小弟子。這場慘案裡各大門派都損失慘重,尤其我白崖峰與你青城門,更是將峰主與掌門都折在了裡面,而停劍山莊卻是幾無損失。之後數年裡不管是問劍大會還是五門大會,停劍山莊都獨佔鰲頭,隱隱有主位之意,過去十來年其他門派才稍稍緩過勁來,這難道不令人懷疑嗎?”
“原本我也不想這麼想,可哪知道查探之下發現當年退了衡珏親事的陸家大小姐陸懷仙竟與魔教教主有過私情,還產下了一子,此子甚至還在停劍山莊,以殺戮魔教而聞名,偏又與那魔教妖女糾纏不清……我實在懷疑,你們停劍山莊號稱與魔教勢不兩立,是真的勢不兩立,還是隻是做給大家看的,私底下卻早已勾結在了一起!而陸承殺所謂殺得魔教聞風喪膽,是真的聞風喪膽,還是彼此早已串通好,演給全江湖看得一場好戲!”
他字句鏗鏘,言辭間的猜測卻是讓眾人都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不然陸承殺為了魔教妖女不惜以下犯上,與全江湖為敵,那妖女更是多次企圖殘害正道弟子,這可都是她親口所說,即便到了如此地步,你們停劍山莊竟還隻是輕輕放下,不肯重罰,實在難以不令人想多。”
說到這個份上,他已經是逼著陸鎮行表清立場了。
正道與魔教勢不兩立,如若停劍山莊不肯嚴懲,那便證實了表面一套背地裡一套,他們根本不是這麼深恨魔教,不止此後門派聲譽大受影響,其他各門派也斷不會輕易放過。
更何況涉及到謎音龍窟慘案的事情,總是格外敏感,這樁案子已是板上釘釘的謝長雲所為,而陸承殺又是謝長雲的兒子,至於停劍山莊是否有參與,雖然眼下並無證據,但白崖峰長老的話無疑在眾人心裡埋下了一點疑惑的種子。
怎麼就這麼巧,偏偏是停劍山莊來得人少,損失最輕。
又這麼巧,停劍山莊的兩代人都與那魔教有情愛糾葛?
不少人甚至心中在想,難不成停劍山莊下一代還能是那陸承殺和魔教妖女的後代不成?
這就實在太過滑稽了!
那魔教妖女長得那副妖娆惑人的模樣,陸承殺要是真的被逐出停劍山莊,說不定會明知故犯,再度與那魔教妖女糾纏不清,屆時正道更是無力管束,他原本就殺起人來毫不手軟,若入了魔教,簡直似蛟龍得水,那不更是肆無忌憚,後果不堪設想。
這樣一來就連其他門派的小弟子都不禁嚷嚷起來。
“你們停劍山莊真的不是在故意包庇嗎?”
“這也罰得太輕了吧。”
“隻是逐出師門那不跟沒罰一樣,陸承殺的武功到哪不能橫著走?”
“謎音龍窟不會真的……”
停劍山莊弟子也無法再裝聾作啞,他們都紛紛看向了陸鎮行,希冀自家莊主能出來說些什麼。
陸鎮行停下腳步,轉過身來。
此時陸承殺離他不遠,一雙漆黑無比的眸子正在看著他,雙手束縛已經解開,但他還是站在那裡,嘴唇翕動,似要說什麼。
陸鎮行道:“承殺。”
陸承殺聞聲,也緩緩走了過去,隻是他走得比方才陸鎮行走得還要慢,每一步走得都很沉重。
直到現在,大家才發現,這位話題中央的人物,被他們評頭論足,爭來執去,曝光身世,甚至對於他的處置結果反復糾結,可他本人從始至終都不曾說過一句話,也不曾為自己辯解過一句。
在這場鬧劇中,顯得分外孤寂。
滿場的爭論聲裡,其實並沒有人真的在意過陸承殺的意見,也沒有想過去問陸承殺是真是假,他們替他決定對錯,替他決定結果。
就像在過去這麼多年裡,他所走過的那條既定道路一樣。
他是陸家的劍,隻需要斬殺魔教之人。
陸鎮行緩緩道:“這麼多年來,我一直對你極為嚴苛殘酷,用最殘忍的方式逼你習武,讓你敵視魔教,確有我的私心,你可以怨恨我。隻是你自己也親耳聽到了,那個妖女是如何待你的!她隻是利用你,玩弄你,對你無絲毫感情,見你不肯就範,甚至盼你去死!到了此時,你總該清醒過來了吧。”
陸承殺:“……”
陸鎮行道:“你曾經答應過我,我不殺她,你從此不再見她。”
陸承殺似乎沒想到他會說這個,頓了一下。
陸鎮行道:“我保證此後不會再殺她,你能信守你的承諾嗎?”
陸承殺怔住。
花焰沒想到還有這番變故,瞬間傻眼,反應過來,躲在角落急得要命。
那陸承殺是個傻的!
真逼他應這種承諾,他絕對會當真的啊!
她還沒動,肩膀已被人按住,謝應弦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別輕舉妄動,看下去。”
花焰咬唇道:“我知道。”
陸承殺極為艱難地動著唇。
陸鎮行再次喝問道:“她今日都敢上我停劍山莊來放火,又對你百般羞辱,難不成你竟還對她留有念想?陸承殺,你醒醒!你難道也非要被她欺騙利用,傷透了心,連命都送了才肯甘心嗎!”
他目光定定望著陸承殺,說到最後聲音幾近咆哮。
所有人都不明白他為何此時要說這樣的話,但沒人敢上前打斷。
四周安靜,仿佛連呼吸聲都止住了。
陸鎮行突然放低聲音道:“你就……非要像你娘一樣嗎?”
他不再像個高高在上的停劍山莊莊主,而變成了一個憤怒但又無能為力的長輩,就連停劍山莊的舊人也從未見過陸鎮行如此。
他總是威嚴的冷漠的不苟言笑的,但此刻他顯得疲憊而蒼老,就像一個普通的老人。
陸承殺被他迫著,終於微微合了合眸,動唇道:“……我不會如此。”
白崖峰長老終於忍不住出聲打斷二人,道:“陸莊主,你們還要聊到何時?能不能告訴我們,你究竟打算如何處置他?”
陸鎮行目色冷冷,徐徐轉過身來道:“陸承殺與魔教妖女勾結,以下犯上,對同道出手,枉顧正道,確實罪無可赦,其罪當誅。”
他聲音朗朗,眾人聽了都是一震。
說話間,陸鎮行已舉起了他的無前劍。
雖然到剛才眾人已預料到停劍山莊被逼無奈,隻得自己動手清理門戶,但當真到了要大義滅親的這一刻,還是難免會有些怵然。
當然也有少部分人松了口氣。
陸鎮行的無前劍,得名於一往無前,就像他的一生。
他一生無所畏懼,永遠向前,不論遇到怎樣的敵手,都不曾退卻,為了結義兄弟孤身一人殺上魔教大本營時,遍體鱗傷渾身浴血,幾近垂死,也沒有一刻想過放棄與後退,那是他的道,他的義——
劍身之上寒光爍爍,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