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朗朗青空(二更)
反正不管什麼真相慘的背鍋的總是他們魔教。
此時眾人都朝著花焰看了過來。
花焰才想起, 懷衣這個名字如果不是她偷偷潛入進念衣的房間,看到書信和那本《百草圖鑑》,恐怕沒有人會知道。
她朗聲道:“懷衣是念衣的發妻, 在入贅殷家之前, 他還有過一個妻子……”
念衣卻忽然打斷她道:“你不必說了。”
花焰本來想住嘴,可又不明白:“你為什麼要瞞著?你害死殷家人總有個緣由, 為什麼不能說?”
殷惜當即追問道:“什麼緣由?”她語氣一頓,聲音裡有些荒謬滑稽,“你懷疑他發妻的死與我們殷家有關?所以為了報仇就要殺我全家?”
念衣卻沒有回話, 他隻是靜靜閉上了眸子。
“那個女人叫懷衣?所以你改名念衣,也是為了懷念她?”殷惜聲音裡的崩潰之意幾乎掩飾不住, 她素來不擅長遮掩性子,此時更甚, “我當你真的狼心狗肺呢, 原來你也會有真心?你也會愛人?你騙我姐姐騙的好慘!”她姐姐殷憐死時那痛苦又不敢置信的猙獰模樣還歷歷在目。
江念在她家時,從未提過亡妻, 就好似根本沒有這個人。
平日裡待人接物也看不出絲毫恨意。
然而下手卻毒辣至此。
事實上, 若不是她外宿逃過一劫, 那一晚她也本該死在家裡,和他們一樣, 成了死不瞑目的孤魂野鬼。
她不敢相信斯文纖弱的姐夫真的是兇手, 她改名換姓, 四處追查, 找了他好久好久。
找到念衣時, 仍不願相信。
Advertisement
他在開醫館,在給人治病,甚至張羅了一個醫谷, 招徠天下大夫,神色之間依舊平靜淡然,半點看不出曾經殺人全家。
往來的病人對他感恩戴德,為他不眠不休的治療,也為他高超的醫術。
人怎麼可以有兩幅面孔,他在給她全家下毒時,難道也是這副模樣?
念衣搖了搖頭道:“那與你無關。你想報仇,便來殺我。”
殷惜實在不明白,都到這個份上了,他為何還能如此淡定。
她終於忍不住了,用力推了他一把:“你憑什麼就覺得是我們殷家人害死了你的發妻!”
念衣被她一把推得跌坐在地,碰撞間發出令人牙酸的聲音,他的臉色頓時變得慘白,嘴唇抖著話都說不出,好一會才撐著地面,緩緩抬起頭道:“……因為那是我親耳聽到你父親同他人所言。”
殷惜隨即一僵,道:“不要以為現在死無對證了你就可以隨意造謠!”
念衣沒有說話,隻是在微弱地喘著氣,平靜的神色中浮現出一抹輕嘲。
殷惜不知道自己是應該信還是不信,就像她不知道自己更希望他狼心狗肺還是有所緣由——哪一種能令自己更好受一點。
她終究是開口道:“你說我父親說了什麼?”
“那女子都處理幹淨了吧,這件事千萬莫要讓姑爺知道,免得惹憐兒不開心。”念衣一字一句道,不管是語調還是聲線都模仿自另外一個人,聽起來十足詭異。
是她父親的語調。
殷惜登時一驚,她太熟悉自己父親的聲音了,她幾乎可以想象出自己父親說這話時的神情。
她恍惚了一瞬,可即便是這樣也不足以取信。
“你模仿我父親的語氣倒很像。”
念衣仍舊一字一句道:“我何必騙你。你姐姐見過我之後沒多久,有人來打聽我是否婚娶,之後她便失蹤了,你父親來接觸我時我已有所懷疑,直到聽到你父親的話我才確定。”
殷惜此刻再去回憶,不免有些慌亂。
她記得她姐姐曾同她說過,她是在一間藥鋪識得他的。那時她隻是路過一個小城,聽聞城裡有一名姓江的大夫醫術了得,因為出身殷家心下不屑,便準備前去討教一二,不料這一見便動了春心,她女兒家不好上前主動,便回家告知了父親。她父親起初還不肯答應,她姐姐軟磨硬泡,直說非君不嫁。再後來過了不久,她父親便將江念帶了回來,此時的江念已是獨身,她父親很是器重他,還說自己沒有兒子要將醫術盡數傳授給他,姐姐滿臉歡喜日夜纏著江念,闔府上下直接當他當做了未來姑爺。
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出念衣所說的。
殷惜胸口肺腑翻江倒海,悶痛難忍,她硬逼著自己將溢至眼角的淚水壓下。
“就算是……你想要報仇何至於殺我全家!”殷惜咬著牙道,“我姐姐的性子你應該知道,她必然毫不知情,她那麼愛你……”
念衣突然開口,厲聲道:“那我寧可她不要愛我!”
他的語氣終於變了,不再那麼平波無瀾,顯得既冷且鋒利。
“我為什麼不能殺,你闔家團圓美滿幸福,她在地下孤身一人天寒地凍。你父親找的人關著她,直到她死才把她放出來。你知道我在哪裡找到她的屍身嗎?那些人怕被發現,將她切作數塊,藏在義莊的屍堆裡,我找了好久才把她拼完整——這是你父親死前告訴我的,我騙他說血曼伶的毒有解藥,但我根本沒有做解藥。”
殷惜從未見過這樣的念衣,即便谷中大夫受傷他震怒也是溫文有度的,絕不至失態。
然而現在他眸中泛紅,逐漸浮現出血絲,好像他往日裡掩藏的所有刻薄惡毒等等諸多惡意都盡數展現在了此刻:“你父親甘願抵命,解藥是為了你母親和姐姐求的,但他怎能如願,我又怎能讓他如願——失去至愛的痛,他也應該嘗嘗。”
“夠了!”殷惜從震驚中回神,隻覺得眼前的人分外陌生。
她前後認識他十多年,卻好似今天第一天認識他。
殷惜一時有些心亂如麻。
以往她即便想過念衣可能有苦衷,也沒有真的料到會是自己家人作惡,她父親於她便如天,從來威儀嚴厲,但又對她們姐妹疼愛有加。
“一定是你搞錯了,不可能是我父親……”
念衣冷道:“我也希望是我弄錯了,如果不是她腐爛的屍首就擺在我面前……她採藥時身上斑斑駁駁受過的每一處傷我都知道,我死也不可能認錯。”
他說的斬釘截鐵。
殷惜無法判斷是真是假,可血海深仇卻是鐵錚錚的事實,她沉默良久道:“就算我父親是罪有應得,冤有頭債有主,我母親、姐姐和府上那麼多人又何辜!”她隻覺得唇齒間滿是苦澀,“你還在我們府上演了這麼久的戲,我們明明都把你當做家人……你真的就一點都不……”
殷惜也不知道自己在期望些什麼。
她現在立刻可以殺了他,不會有人阻攔,不會需要解釋,不會擔心他以往聲譽太好,會有人前來追究,甚至不用擔心他周圍的護衛,可她還是不甘心……
不甘心念衣就這麼死了!
她在仇恨中戰戰兢兢地活著,看著他一日日聲望益高,絞盡腦汁百般研究給他下了毒,想抓住他的錯處,想揭露他的真面目,最後也不過找到一個試藥有誤的小紕漏——那還是因為薛亭山貪財,不舍得耗費過多研究出的藥方付之一炬,才冒險將試藥結果瞞下。
好不容易她與那個叫羽曳的合作,制造出了這次機會,她終於可以在朗朗乾坤之下,當著眾多門派弟子的面,將念衣的惡行披露,可是……
殷惜將鼻腔中的酸澀壓下,道:“你為什麼會是這樣的人,明明說醫者先具佛心的是你,你連已都醫不了,怎麼醫人?”
念衣的身子顫了一下,他恍惚一笑:“那我應該如何,放下仇恨,選擇原諒,與你姐姐白頭偕老?可惜,我是人,不是佛,我做不到。”
他慢慢笑起來,笑容悽愴而苦澀。
念衣終究又低頭看向了自己的手,那雙潔淨的手,早已不再幹淨。
即使洗再多遍,洗到皮膚皴裂,也一樣染滿了血汙。
他笑得肺腑具痛,捂著心口,嘔出血來,斑駁鮮紅的血落在地面與他的衣擺上,很快顏色變深,念衣用手指捻了一下自己的血跡,血點落在白衣上何其的刺目,他忽然抑制不住似的,俯低了身,揪著自己的衣襟,悲慟欲絕地落下淚來。
如果可以,他隻希望能重新回到那個小城裡再遠遠見她一面。
再一起攜手天涯,行醫採藥的日子他連夢也不敢夢。
那時女子牽著他的手,頰邊笑窩宛然,溫柔道:“以後等安定下來,我們找一處合適的地方建個醫谷好不好?可以收容很多病人,替他們看那些古怪難解的病症,還可以再找許多大夫,大家一同商量,這樣將來治不好的病也會越來越少吧。”
“阿念,我們說好了。”
臺下一片寂靜,高臺之上,隻有念衣的哭聲孤零零地響起,青天白日卻儼然似夤夜哭魂,無處話悽涼。
他哭得無法抑制,失去了所有的自矜,甚至漸漸蜷縮起身體,臉上的表情痛苦不堪,眼淚似斷線珠子從他頰邊滾落,像竭盡他最後的生命力一般,把脆弱與悲愴全然展現,幾乎讓人認不出是之前那個無論何時都冷靜淡然不露分毫怯弱的谷主念衣。
眾人都不知道他為何突然哭起來,包括臺上的殷惜。
花焰按著胸腔跳動的心口,一時也有些怔怔,她從未見到有人哭得如此悲傷絕望過,甚至令花焰有點吃驚,人可以有這麼豐沛而強烈的情感嗎?
她忽然想起了那一夜,她在念衣院落外聽到的笛聲,和眼前喑啞又撕裂的哭聲如出一轍。
他那時說什麼來著……
——我做了很多錯事,已經不再是她喜歡時的樣子。
——所以也沒有臉下去見她,可我快死了,終究還是要下去見她。
——她是個很溫柔,很善良,很愛笑的人……我這一生從未遇到過那麼好的人。
一個溫柔的,愛笑的,擅工筆,識百草秉性溫良的女子,又會行醫,又與他相愛,他們相識的時候應當也都懷抱著治病救人這樣的念頭吧,可最後不止天人永隔,還漸行漸遠,變得不復當初。
難怪他會這麼說。
花焰又覺得胸口悶悶的,她轉頭看向陸承殺,不料陸承殺卻也看向她。
他仍舊半懂不懂,朦朧間卻依然能感受到那股強烈又深刻的情感,陸承殺忽然伸出手臂,咫尺之間,他輕輕攏住了花焰的手。
那麼輕輕地,小心地。
花焰察覺到,反手便攥住了陸承殺的手。
***
臺上殷惜見念衣哭成這樣,隻覺得茫然:“你哭什麼……”
誠然,她是希望看到他哭的,希望看到他懺悔著痛苦,希望他悔不當初,希望他祈求原諒,雖然她並不打算原諒,可她現在甚至不知道他為何而哭……
殷惜蹲下身子,心緒復雜至極,看見他慟哭她竟感覺不到絲毫快意。
她緩慢地伸出手,突然察覺到不對,念衣的哭聲漸弱,仿佛是力竭,然而……殷惜一把拽起他,隻見念衣的心口正插著剛才那柄短刃,刀鋒已全部沒入,隻剩下尾端的一點刀柄。
血已經把他整個胸口染得赤紅。
殷惜失控道:“你怎麼敢!誰準你死了,江念——江念!”她手忙腳亂地取藥給他止血。
念衣氣若遊絲地吐出了一口氣,斷斷續續道:“活著……好累……”仿佛是撐了足夠久,他雙眼緊闔,帶著一身的鮮血,平靜地失去了所有的呼吸和意識。
悲戚和嗚咽聲逐漸響起,慈心谷的弟子此刻都情難自持地哭出聲來。
不知是誰,敲響了谷內的撞鍾。
一聲一聲在耳畔嗡鳴。
殷惜看著念衣的屍體,意識到她終於大仇得報,可以告慰家人在天之靈,甚至念衣死後,她可以擁有整個慈心谷,可就像是心口某一塊被敲碎了,此後再無依憑。
她想起了父母與姐姐的面容,想起了府內慘景,想起了這些年來她在念衣身旁苦心籌謀的日夜,想起了她第一次見他時,他立於樹下,晴空暖陽,有風拂過,落葉翩跹,他抬手接葉,朝她往來,倏忽一笑。
那時她還一無所知。
殷惜忽然也抖著肩膀低下頭,放聲大哭起來。
***
花焰不想看了,她牽著陸承殺朝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