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悠然自得得像一陣風,他有他自己的步調,不會被誰輕易打亂。
我伸手接過青杏,正想咬一口,阿姐卻突然道:「貪嘴的毛病就是改不了,你還 想因為一口吃食害了誰?你都不會反省,不會覺得愧疚嗎?」
她這些年不遺餘力地吐苦水,我害她走丟的那件事,已經是人盡皆知了。
隻是多是人說,那事也怪不得我,畢竟我那時候還小。
見我沒被唾沫星子給淹死,阿姐是有些耿耿於懷的,於是隔三差五,她逮著機會
便要諷刺我一番。
從前我隻會忍耐,父親讓我忍,母親讓我忍,連我自己都覺得隻要忍一忍,阿姐 總會踏過這道坎。
但想起夢中她的作為,煽風點火、構陷誣害,我一忍再忍,她變本加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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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哪能再忍。
「阿姐的意思,是要我縫上嘴巴,乾脆餓死了才好贖罪是不是?」
這是我頭一次頂撞她,船艙裏的聲響停了片刻,就聽見阿姐委屈地哽咽喚道:「 蕭錦鶴,你進來。」
他的目光在我與陳懷昱之間遊移片刻,掀簾進了內艙。
10.
今日出遊,我本想與陳懷昱開誠佈公地聊一聊,結果被阿姐壞了興致。
我心情不爽,一路無語,他也不打擾我,自顧自地掏出一卷《雜記》,靠在艙裏 津津有味地讀起來。
偶爾抬頭看一看我,或是給我剝個果子,或是為我添杯茶水。 我生我的氣,他讀他的書,也不知道安慰我兩句,怪人。
但他的安靜讓我十分愜意。
我覺得有點對不住陳懷昱,壓住心裏翻湧的憤懣,我朝湖面上的鴛鴦揮起手帕, 他隨我出艙看景。
聽說他愛以詩會友,我清清嗓子,吟詞一首。
「漁夫酒醒重撥棹,鴛鴦飛去卻回頭。」
陳懷昱咬唇不語,背過身去,我看到他肩頭抖動,應是在笑我。
好無禮。
我有些惱了,「你笑什麼?」
他不掩笑意,擺手沖我賠罪:「羅姑娘才情高,詞是好詞,但那兩隻不是鴛鴦, 是野鴨子。」
我丟人丟得面皮兒一紅,跟著他尬笑兩聲,他見我這樣,笑意更濃,我看他那 樣,也忍不住笑作一團。
船夫估計是隻顧著看我倆笑,小船搖著搖著就偏了頭,跟別的小船碰在一起。
我們這艘船小,圍欄也矮,我險些被突如其來的碰撞晃進湖裏,幸好對面船頭上 的人扶了我一把。
我穩住身子,想抽身道謝,那人卻緊緊抓住我的胳膊不鬆手。
我抬頭一瞧,又是完顏術!
他蹲在自己那艘華麗畫舫的船頭,我的視線將將與他齊平。
他幽幽地看著我,仿佛自深淵向上凝視。
大熱的天兒,我愣是嚇出一身冷汗。
「你笑得很漂亮,你叫什麼名字。」
我閉口不答,他的臉色顯而易見地冷下幾分。
陳懷昱上前替我解圍,他與完顏術一禮,道:「多謝殿下出手相助,船夫愚莽, 驚擾殿下座駕,還望殿下海涵。」
完顏術隻是輕輕看他一眼,視線便又重新回到我身上。
「難道是個漂亮的啞巴。」
他忽然掐住我的下巴,迫使我向他張開嘴,眯眼一看,他笑:「若是啞巴,倒浪 費了這根漂亮的舌頭,不然,拔下來送我吧。」
我頭皮發麻,強讓自己鎮定下來。
陳懷昱將我向後一拽,讓我藏在他身後。
完顏術囂張跋扈,連王公貴族都要讓他三分,我沒想到陳懷昱會有如此膽量。
但他不知道他面前的人,是個披著華麗皮囊、不通人性的強盜。
不能惹惱完顏術,不能連累陳懷昱。
「回殿下,我是禦史府二姑娘,羅玉敷。」
我向完顏術恭恭敬敬福了福身。
他要吃人的眼神總算從陳懷昱的身上挪開。
「上次在御花園,我騎射嚇到的小姑娘也是你,是不是?」
我點頭。
他忽然將手伸來我面前,「過來,我跟你賠罪。」
賠罪….我哪敢讓他賠罪,我隻想躲得遠遠的。
但這事兒我說了不算。
陳懷昱擰著眉頭,我扯扯他的衣袖,示意他不必為我出頭。
我克制住顫抖,向完顏術伸手,他拉著我的小臂輕輕一拽,我便乘力躍到他身邊。
11.
這一路我都站在船頭,想的是若有萬一,我就立刻跳湖逃命。
完顏術似是看穿我的想法,語氣略有不快。
「我隻是喜歡舞刀弄槍,值得你怕成這樣?」
我趕緊搖頭,屈膝半蹲在他眼前。
「是我天性怯懦,惹得殿下不喜,給殿下賠禮。」
「怯懦..」他輕輕一笑,笑意浮在面上。
「我看你與皇後喝酒將自己喝得醺醺然時可不怯懦,方才與陳懷昱吟什麼狗屁詩 詞笑得花枝亂顫時可不怯懦,怎麼一見我就怯懦。」
啊?這 … .
我叫他給問蒙了。
總不能告訴他,你在我的夢裏喜歡我,但我不喜歡你,還錯手傷到你一隻眼睛, 你惱羞成怒追殺我好幾年,最後將我萬箭穿心?
完顏術就是一條恨上了便不死不休的瘋狗。
我的手心泌出細汗,正午的陽光曬得人發暈,眼前那雙鑲寶嵌玉的靴子離開視線。
一把傘扔在我腳邊,完顏術冷臉吩咐我:「撐好了。」
他折身回來,手裏還帶著彎弓。
我以為他要我遮陽,便把傘搭在肩上,誰知他將傘簷壓低,遮住我向前的視線。
他拉出滿弓,陰森森地眯了眯眼。 「你不是怕這玩意兒?」
邊說著放出一支冷箭。
我聽見一陣騷亂,是阿姐的驚叫。
扔掉傘,就看見幾丈之外,蕭錦鶴的護衛提劍護在他身前,湖面上漂著被劈成兩 段的殘箭。
三番四次挑釁皇權,完顏術太過火了。
他瞥一眼我,拾起傘為我撐好。
「沒有一頭狼,會允許旁人侵犯自己的領地,尤其,還對自己的女人虎視眈
眈。」
我眉頭一縮,他不給我開口的機會,繼續道:「我知道,你還不是我的女人,但 我在追求你,現在是我們獨處的時間,我不喜歡被人打擾。」
蕭錦鶴的船調轉方向,完顏術勾唇冷笑:「晦氣的東西。」
他眼波微轉,向後眺道:「瞧瞧那個,還算有點腦子。」
我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陳懷昱的船停在垂柳下,他拿書坐在船頭,雖瞧不清神 色,但我想,他應當是在顧看我的安危。
我微微出神,直到完顏術冷冰冰的聲音貼在我耳邊響起。
「你若想見他,不如將船開近點,隻不過我不確定,是船先到,還是箭先到。」
我驀地回神,對上一雙淩厲的笑眼。
12.
在夢裏,完顏術也是這般,直白地對我說喜歡。
說喜歡我軟軟的唇、細細的腰,走起路來搖曳的步伐。
他的喜歡很膚淺,浮於表面,所以才會輕易就對我痛下殺手。
我隻能與他虛與委蛇,但求不觸他的黴頭,等他看膩我了,就放我一馬。
或者我離京南下,他一個質子總不能跟著,聖上再善待他,也不可能放任他離開 自己的眼皮子,到時候完顏術這一關,我便算過了。
又過幾日,蕭錦鶴出現在我府上,說皇後又邀我進宮去。
阿姐豔麗裝扮,來時先瞪我一眼,警告我:「見到娘娘別亂說話,有些人,不是 你的你求不來。」
然後搖著蕭錦鶴的衣袖撒嬌:「今日咱們去哪裡玩?」
她還擔心我要嫁給蕭錦鶴呢。
我笑而不語,靜靜看著他抽回胳膊,與阿姐道:「今日不能陪你了,母後要我一 同前去,你乖乖在家,等過兩日荔枝進宮,我帶些出來,咱們去白馬山上賞吃。
阿姐立刻神採奕奕,炫耀似的瞥我一眼,頭點得跟小雞啄米似的。
「若羅玉敷癡心妄想,求了什麼不該她求得東西,你可一定不能答應。」
她與蕭錦鶴叮囑。
可憐阿姐還不知道,蕭錦鶴早前與我遞信,說讓我不要與他賭氣,將自己的後半 輩子託付給陳懷昱那種平庸之輩。
他說願意許我側妃之位,字裏行間的施捨,仿佛我該感恩戴德地跪在他腳邊。
我猜,是我突然不繞著他轉,他不適應了,轉頭塞給我一顆甜棗,想讓我繼續捧 著他,讓他享受那種被人毫無保留愛著的滿足感。
以前是我瞎了,總覺得他光風霽月,大夢一場後,倒看清許多。
蕭錦鶴就是個徹頭徹尾的俗人,貪婪虛榮、自私虛偽。
他總想找機會去證明所有人、所有事都盡在他掌握中,於阿姐是,於我也是。
13.
皇後說:「這幾日錦鶴與我提說,你女兒家臉皮薄,求姻緣的事當然得本宮來 說,他說得有理,是本宮的疏忽。」
我掃過蕭錦鶴,他板著臉不看我。
「你與錦鶴相識多年,他性子外放,你恬靜內斂,真是很般配,其實事已至此, 若你不嫌棄他,你們二人倒也能成一段金玉良緣,你說呢?」
皇後嘴上謙虛,面兒上卻矜傲得很,她定覺得,我會千恩萬謝地接旨。
所以當我說我心有所屬,不願委屈太子時,他們母子二人的表情,那叫一個精彩。
我拒絕得很明白,可是兩天後,賜婚的聖旨卻還是落到我頭上。
爹娘送公公出府,我攥著聖旨呆在原地,手腳冰涼。
阿姐伸手推我一把,我被她一巴掌打得回過神來。
「賤人!你不要臉!什麼都要跟我搶!」
臉上火辣辣地疼,我把聖旨扔在地上,抬起手使出全力還給她一巴掌。
阿姐捂著臉,震驚過後,瘋了一樣撲上來。
我抬腳將她踹倒在地。
其實,每次受她欺負,我都會跑回屋子對著沙包捶打,聊勝於無,動起手來我不 知比她這草包強出多少。
「你是不是瘋了,羅玉敷!你居然敢打我!」
正好蕭錦鶴折身回來,看到這一幕,趕緊將阿姐扶起來,摟在懷裏安慰。
「蕭錦鶴,你答應過我不會娶她的!你答應過我的!」
阿姐砸著他的心口,哭嚎著。
「她就是個心懷鬼胎的賤人啊!怎麼你中了藥偏她路過,一切就是她安排的!她 不要臉!她不配做太子妃!她的花花腸子多著呢 ….」
蕭錦鶴微頓,看向我。
我便說,在夢中時也是這樣,初時他明明對我愧疚過好一陣,怎麼後來看著我的 眼神越來越冷漠厭惡?
原來是有人給他吹枕邊風啊。
假話也好,真話也罷,聽多了便都變成真的了。
我將她從蕭錦鶴的懷裏揪出來,又賞她兩耳光。
「你給我聽好了!羅玉珍,日後你再敢汙蔑我一句,我就撕爛你的嘴!我看在爹 娘的面子上忍你夠久了,我忍你不是怕了你!我不欠你的!」
我把聖旨砸進蕭錦鶴的懷裏,「這婚怎麼來的?我說得不夠清楚嗎?」
他拉起我的手,又將聖旨塞回來,冷道:「這東西要好好拿著,拿不好,要命
的。」
我實在不明白,他幹嘛要接受一樁他根本就不情願的婚姻。
我隻知道,我不可能嫁給他,我不能讓夢裏的禍事有一絲發生的可能!
14.
我把自己在房裏關了五六日,細細琢磨補救的法子。
想來想去,卻隻有夢中得來的一件事值得推敲。
我與蕭錦鶴成婚大約半年左右,周太傅家周呂榮強搶民女,打死人家父母奶奶三 人 。
周家是皇後母家。
當時我已是太子妃,事情呈到我父親這裏,他擔心按實查辦會牽連到我,隻能將 這事抹平。
後來,皇後家裏那些沾親帶故的混賬東西,仗著我父親手握監察職權,三天兩頭 地找他收拾爛攤子...
或許,可以從周家下手試試看。
趁我還未嫁過去,隻要揪出一件讓他們傷筋動骨的事,沒準兒就能將皇後與蕭錦 鶴拉下馬。
聖上忌憚外戚已久,屆時由父親查辦,立功一件,順道再為我請求退婚,想來是 最合適不過的。
晚飯時我想與父親商量一二,隻是阿姐見到我,便立刻又折騰起來。
「父親,羅玉敷若嫁給蕭錦鶴,女兒便不活了!」
她摔碎瓷碗,架在自己纖細的脖頸上。
這是阿姐常用的把戲,一哭二鬧三上吊,稍有不如意,就尋死覓活。
母親果然慌了神,急急忙忙要撲過來的時候,父親將筷子摔在桌上。
「要死就去死!小時候不懂事,長大了還不懂事!你要活膩了誰也不攔你!兩姐 妹沒有兩姐妹的樣子,不知道互相幫扶,日日鬥心眼!」
阿姐顯然被他嚇得不輕,隻能攤著手坐在地上哭,父親下決心要治治她的脾氣, 吼道:「你要是不想死,就滾去祠堂跪拜祖宗,讓他們看看你們倆是什麼德
行!」
他忽然轉過頭罵我:「你也去!」
從小到大,隻要羅玉珍闖禍,總要連帶上我也一起遭罪!
我跪在列祖列宗面前,聽著羅玉珍低聲咒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