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的聲音仍然縈繞在我耳邊。
「他從來不是為了我去的南朝。
「他在南朝為質的十年,都是在等那個姑娘。
「他在那天之前,也去找過那個人,但她總看不見他。他猜測,隻能等到相遇的 那天。
「他一定很難過,因為你第一次見他,就想殺他。」 曾經遮在我眼前的雲霧,經年後,終於散開了。
「阿漁,我終於等到了。」
「我掐指算的唄。」
「宋漁,你不能這樣對我。我才過了幾天好日子,你死了我怎麼辦啊?」
Advertisement
那對雪白巧雀,輕輕掠過半空。
一隻落在經年染青的石碑。
一隻落在我肩上。
宇文沉,我也很想你。
18
後來我在燕地被軟禁十年。
仍是住在宇文渲的那間偏殿裏。
隻在宇文沉的忌日,我會出門祭拜他。
而我和公主的聯絡,早就被宇文渲切斷了。
但其實我過得還不錯。
宇文渲不虐待我,也不羞辱我,偶爾還過來陪我聊天。
我知道,他也找不到別人聊天了。
他幼年失母,父皇遇刺,兩個兄弟都死了,兩個妹妹也嫁人了。
他經常給我帶來趙平燕的消息。
在前五年裏,南朝皇後,先後誕下兩子一女。
第七年,南朝皇帝趙巡,於行宮猝然崩逝,皇後趙氏暫理朝政。
宇文渲推測出趙巡是趙平燕毒死的。
這事吧,都不用推測,確實像是她的風格。
第九年,趙平燕連殺兩子,撲殺西南系將領,殺得趙巡都絕後了,她獨掌大權。
那年臘月十七,趙平燕稱帝了。
那天半夜,距離京城萬裏之遙,宇文渲和我擁爐煮酒。
「她要來接你了。」
「嗯。」
窗外正風雪,愈下愈烈。
宇文渲很快就喝多了。
他發酒瘋,還挺新奇。
燕國的皇帝,直接坐在門檻上,吹起了笛子。
嘟——嘟———
不得不說,挺牛的。
趙平燕送這笛子都十年了,他還是就學會了個嘟。
他吹完了,仰起頭來,問我好不好聽。
我剛想說狗都吹得比他好,但想起宇文沉那時叫我讓讓他。
「哥哥,吹得挺好聽的。」
宇文渲轉著手中竹笛,而後把頭埋進臂彎裏。
低低的哭泣聲,隱入呼嘯風雪裏,消失不見。 第十年,南朝和燕北打起來了。
女帝迫不及待要踏平這片土地。
南朝的將士們,打出了平燕的幡旗,「踏平燕北」的「平燕」。
這一回,趙平燕傾盡國力。
這一回,宇文渲全力以赴。
以至於我去祭拜宇文沉時,都不知道讓他保佑誰贏。
「阿沉,不管此一役如何,我和你哥,總有一個要去見你了。」
休整十年,懷著國仇家恨的南朝將士,早已今非昔比。
在戰場上更是所向披靡。
從燕北的第一場敗仗開始,就節節敗退,再沒停下過。
從開春三月輸到了深秋十月。
趙平燕要宇文渲把我交還南朝。
燕北人叫囂著要拿和親郡主祭旗。
「殺我也行,把我和宇文沉葬在一塊兒就行。」
宇文渲卻隻是拖著。
既不殺我,也不放我。
一直拖到數月以後。
南朝大軍把我們逼得退回燕國都城。
在某天夜裏,燕北內部叛亂了。
他們要殺了我。
宇文渲不顧眾怒,把我拉上馬,倉皇逃跑。
沉沉黑夜裏,羽箭嗡嗡穿風,從耳側淩厲擦過。
「宇文渲,你何必救我?」
他雙手握住韁繩,將我攏在身前,往前猛地傾身。
這能讓馬跑得更快,也能避免後背中箭。
我也跟著伏低身子。
「你死了,趙平燕更要發瘋了。」宇文渲聲音一停,「而且,你不是也叫我一聲 哥哥嗎?」
19
寂靜的河邊。
宇文渲和我坐在那裏。
他從懷裏掏出竹笛,雙手橫持笛身,對月輕輕吹奏。
笛音悠揚,水波清蕩。
「原來你學會了。」
他目光悲戚,緩緩點頭。
「其實早就會了。以前小五騙我吹得好聽,你罵我吹得難聽。後來我真的會了, 想吹給小五聽,可惜他死了,隻能吹給你聽。恐怕再也沒人聽到了。」
燕北頹勢已顯。
城池陷落的那天,近在眼前了。
我沉默半晌:「其實你去求趙平燕,她不會讓你死的。」
宇文渲卻道:「可她從來沒求過我。」
我沒聽懂。
他隻是望著水面,繼續同我解釋。
「當年燕宮何等水深火熱,她從來沒求過我。是因為她早知道,終有一天,她要 報仇雪恨,要血債血還。」
這就是趙平燕的復仇決心。
「可她把笛子留給你了。她這人,不輕易留東西給男人的。」
如果她真對宇文渲無情,就會利用他,踩他上位,而不是推開了他。
宇文渲突然坐得離我近了。
他把笛子握在手裏,慢慢攤開了掌心。
竹笛上有一條多出來的新裂縫。
隻是在他吹奏時,被緊緊捏住了。
我怔了怔,喃喃道:「你剛才是從懷裏拿出來的?」
我的肩膀忽地一沉。
這人歪靠到我肩上,他太重了,都快把我壓垮了。
「宋漁,這十幾年,我過得好苦啊。謝謝你來陪我,我要去見我弟弟了。」
他的後背往前佝僂著。
月光將那半截箭柄照得雪亮。
他的聲音也越來越輕。
「宋漁,你當年冒死為太子收屍。你說,她會來為我嗎?」
我雙手用力攬著他,才能不讓他栽到地上。
眼淚幾乎是奪眶而出。
「哥!」我抱著他哭,「哥哥,哥哥,我會讓她來的。」
竹笛從那人手裏滾落。
我剛想去撿,但放不開宇文渲。
隻能看著那笛子沿著河坡往下,滾落進了水裏。
轉眼,隨著河水漂遠,不知歸處。
mm m
沿著這條河,往西走三十裏,就是南朝大軍的營帳。
短短的三十裏,卻是我的十年。
從黑夜走到黎明。
終於見到了趙平燕。
她三十三歲了,容貌冷豔傾城,比其母全盛時期,有過之而無不及。
但再也沒人敢直視她的臉了。
因為她已經是這天下權力最鼎盛的人了。
她戴著帝王冠冕,快步向我迎來,將我納入懷裏。
「宋漁,你回來了!」
「是啊,我回來了。」我靠在她肩上,頓了頓,「陛下。」
趙平燕說回來就好。
她再也沒有後顧之憂,要讓大軍即刻壓入燕北。
我看向躍躍欲試的她。
默默開了口。
「宇文渲死了。」
趙平燕臉色微滯:「他死了嗎?」
「就死在沿河三十裏,他想讓你為他收屍。」
趙平燕一時怔住了,往後坐進了椅子裏。
「死了.…死了好啊。正好燕國皇室,朕一個活口都不想留。」
她雙手握住兩側,因為過於用力,手腕都在顫動。
我知道,她在傷心。
可我一時竟不知道如何安慰她。
我想來想去,隻好和她說:「他學會吹笛子了。你沒聽見,還是你第一次殺人前 那晚,吹的那一曲。」
趙平燕沉默了好久。
突然她站起來,雙手把桌上的物件,統統拂落在地。
「那又怎麼樣?」她幾乎是暴喝道,「我母妃,我皇兄,我南朝將士,我南朝女 兒,他們死得不慘嗎?!」
殿裏殿外,約莫數十人,同時跪下求她息怒。
我也被拉著跪下了。
趙平燕漸漸冷靜下來了。
「朕會讓人給他收屍的。」
半年後。
南朝大軍攻入燕王宮。
趙平燕完成了她名字裏的志向。
趙平燕親擬禦旨:燕國皇室,但凡男子,皆被斬首,但凡妻女,貶為庶民。
不少臣子勸諫女帝。
「妻子尚能放過,但女嗣也是皇室血脈,需得斬草除根。」
趙平燕坐在龍椅上,否了眾臣諫言。
「就讓她們來找朕報仇。朕要看看,哪個女子,能像朕這般,走到這個位置?若 是她能,天下就該是她的。」
眾人認為女帝過於高傲。
那是因為他們不知道,趙平燕是從什麼起點開始,又如何走到今天的。
那年的狩獵集,她曾赤身裸體,被驅趕入山林。
她反手殺一人,將死屍覆於身上。
趙衍自私昏聵,趙溪珩清正有餘,老燕帝陰狠多疑,趙巡心智平庸,宇文渲太過 重情。
隻有趙平燕,她配得上這至尊高位。
趙平燕要封我為長公主。
我拒絕了。
我自請以姬妾身份,為宇文沉終身守陵。
趙平燕和我上城樓觀光。
「宋漁,你是為了他,在怨怪我嗎?」
「陛下,不是,隻是我累了。我遠遠比不上陛下。」
趙平燕回頭看我:「比不上我冷血嗎?」
我注視著她,輕輕啟唇:「不,是我比不上你堅韌。同在狩獵集,你求生,我求 死,我早就了無生志。」
趙平燕雙手撐在城牆上。
明黃的衣角,被風吹得鼓動。
她抬頭遠眺。
入目是萬裏河山,風光不絕。
「我這一生,從煉獄裏爬出來,從南朝耽於享樂的公主,到老燕帝的貴妃,西南 王的夫人,再成為皇後,最後是皇帝!
「我弑兄,弑父,弑夫,弑子,於一個女人而言,我冷血惡毒。可於一個帝王而 言,這又算得了什麼呢?我一雪前恥,安定四方,富庶百姓….我做得比近百年 的人都好!
「宋漁,我不希望最後一個人也離開我。」
可是高處不勝寒。
以後趙平燕要面對的,是更艱險,更漫長,更寂寞的帝王徵途。
她這一生都不能停下了。
而這十四年來,自趙溪珩死去起,我日日驚懼交加,夜夜痛不欲生,不斷地消耗心 血,早就沒有力氣了。
我是應該被她拋在過去的人了。
西方的天際,晚霞燒起來,映紅半邊城牆。
趙平燕立在餘暉裏,身影拉得很長。
我輕輕跪了下來。
「趙平燕,我信你,創千秋偉業,開萬世太平,終有那一日。」
我抬眸看她。
「可是,公主,往後我不能陪你走下去了。」
mm m
我重返燕北。
為趙溪珩、宇文沉、宇文渲守陵。
趙平燕不負我願,一統天下,開創盛世。
又過去了十幾年,我被緊急傳召入京。
趙平燕快要死了。
她微微閉眼,拉住我的手,口中囈語斷斷續續。
「宋漁,好苦啊,這一生,真的好苦啊。」
我輕拍她的手背:「我知道,公主辛苦了。」
渾濁的眼淚,沿著臉頰而下。
「來世吧……來世….本公主隻會帶你行樂..絕不帶你進燕地。」
她說完這句話,便撒手人寰。
我腦海裏閃過的,卻是前世光景。
趙平燕絕不入燕地,背起我的屍體,直直地撞劍而亡。
所以,公主,那是你的來世嗎?
可是誰又知道——
這是第幾世呢?
我已經重生一世。
如果真的再有來世,我隻想把前世今生,忘個乾淨。
趙平燕,享年四十九歲,傳位於皇太女。
沒過兩年,我也要死了。
我和宇文沉同棺而葬。
彌留之際,見一道子然身影,立在長橋盡頭。
那人轉過身來。
眉眼微動,眸光皎潔。
自他腳下,開出荼靡白花,蔓延到我腳邊。
「阿漁,這次一起投胎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