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掌心放在我頸後,輕輕安撫,直至我完全放鬆下來。
我不想讓這一夜過去,我想永遠都這樣。
我能感覺到他還在看著我,溫柔至極。
我含糊不清地囈語,說出我的困惑:「小侯爺……你怎麼不說話?」
他嗓音裏仿佛糅雜了千年的孤寂,和妥協放手後的無奈。
「因為知道留不住你。」
「所以不言不語。」
……
早起神清氣爽,我舒舒服服地伸了個懶腰。
轉頭看向枕側。
那裏空無一人,連被單都是平整的。
昨晚倪容弄在窗戶上的汙黑,也變得一塵不染,窗戶緊閉,日光輕曬,似乎什麼都沒發生。
而我原本解開到一半的手環,已被牢牢地重新系緊,還打了個漂亮的蝴蝶結。
47
之後的日子裏,小侯爺沒有再出現過。
相翼和桃桃有時還會跟著保護我,但都不會再現身在我面前,偶爾的幾次,都是我自己發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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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所有人都在盡力幫我回歸正常生活。
互聯網上又被新一輪的熱點佔據,我這張和魚兮夫人一樣的臉,已不會再影響我什麼了。
有時在外面和陌生人對上面,最多被他(她)好奇地多盯幾眼。
也沒什麼要緊的。
我很順利地找到了新的工作,早九晚五,重新變回了一個平凡的普通人。
過去的一切,如今變得隻像一場夢。
48
這天下班,我擠進晚高峰的地鐵。
地鐵裏人擠人,我緊拉著手環等待到站。
敏感地捕捉到冰涼刺骨的視線,我扭頭朝源頭望去。
隔著烏泱泱的人群,倪容站在車廂的另一段,沖我咧開詭異的笑容。
我急忙去察看我的手環。
手腕上竟空空如也!
一定是剛剛上來的時候被擠掉了。
「讓一讓,不好意思,麻煩讓一下。」我艱難地擠在人群裏低頭尋找。
回頭看了一眼。
隻要我走遠一步,倪容就會寸步不離地跟上我。
好在這會兒我和她之前隔了很多人,她暫時接近不了我。
但地鐵總會到站,等周圍人群散去,還不知道要怎樣。
又到達了一站,人們紛紛走向出口。
倪容也離我越來越近。
49
鋪天蓋地的驚惶像一個繭那樣將我包裹。
我聽見地鐵到站的播報提醒,才知道這一站剛巧到了博物館站。
我隨著人群跑下地鐵,一路狂奔出站,直沖地面上的博物館。
我有種強烈的直覺。
既然小侯爺的頭發還有桃桃相翼都能保護到我,那我上一世的舊物同樣能。
工作日博物館的遊客並不多,我慌慌張張地跑進去,沒有被工作人員發現。
我事先並不知道魚兮夫人的展覽館在哪邊,進來後沒頭蒼蠅似的在館內亂轉。
拐過一個轉角處,看到倪容正從不遠處走過來,我馬上縮了回去。
退無可退,我走進洗手間,鎖上門把自己關了起來。
洗手間裏暫時安全,安靜到隻能聽到水龍頭裏流水滴落的聲響。
我沒有人可以聯系,最後一次看手機上的時間,才猛地意識到這個點是不是快要閉館了?
我不得不走了出去。
此時館內早已是空無一人了。
我焦急地跑下去叫門,沒人聽得見我的呼救。
很快我又就不敢再出聲了,因為我怕倪容也還沒走。
我迅速轉移位置,誤打誤撞地來到了魚兮夫人的展位。
看著正中央畫像上的女子,我極度恐慌的心情神奇地平復下來,像被一根細線牽引著,慢慢向她走了過去。
50
存放了千年的文物似乎有種魔力,可以無聲向一個人訴說過去。
畫中的女子唇角掛著淺笑,身著淺紫色長裙,長發如墨瀉在肩頭。
她身後是一棵我叫不出名字來的花樹。
有花無葉,像一團團簇擁在枝頭的紫色煙雲。
花落湖面的場景,曾在我第一次見到小侯爺時,在我腦海裏一閃而過。
這幅畫就是小侯爺當時親手畫的吧。
我繼續參觀起其他的文物。
這些東西都是魚兮的隨葬品。
我站定在一雙金絲蓮花鳳頭婚鞋前,隔著透明的玻璃罩子,一小段回憶傳送至我腦中——
夜晚,喜事的喧囂從前廳傳來。
喜房內瑞腦消金獸,滿鼻綺羅香。
蓋頭邊緣的流蘇輕輕搖擺,我垂著眼,看著蓋頭下一雙修長的手正為我脫去這雙婚鞋。
目光上移,我又看到了床下男子消瘦的下巴和飛紅的嘴唇。
他好像發現我在偷看了,唇角彎起一個弧度,含著笑對我說:「大婚規矩煩瑣,夫人受累了。」
我的心撞得厲害,閉上眼,等待迎接他用喜秤挑開我的蓋頭,開啟我的洞房花燭夜。
51
神思回籠,我睜開眼,還是身在展館中央。
倪容站在我三米開外,死死地盯著我。
她已經完全不是倪容了,應該叫她令月。
她的模樣又變成了半人半鬼,穿著一身殮葬的白衣,不住地徘徊在展館外。
她果然還是接近不了我。
我站在魚兮畫像的正下方,防備地注意著她的一舉一動。
她極有耐心,如同一隻在羊圈外伺機而動的惡狼。
她像一個戲子一樣,開始了她的表演——
「魚兮,你還記得嗎?
「我們從小一起長大,你對我言聽計從。
「可是我讓你把小侯爺讓給我,你怎麼就不聽了呢?」
我不去看她的眼睛,捂住耳朵,背靠展館的玻璃櫃,緩緩坐下。
令月又換成哭聲說:「魚兮,我死得好慘啊!
「他的劍從我面中劈下來,我就變成了這個樣子,魚兮,你不是我的好姐妹嗎?你看看我啊。
「嗚嗚——魚兮,你快看看我,我好疼啊,我可是你的好姐妹啊……
「魚兮!你這個賤人!我變成這樣都是你害的!都是因為你!我要你去死!」
像是不敵她強大的怨念,我頭頂的畫像一片樹葉般飄落下來。
一簇憑空冒出的火焰將它點燃,在我面前燃燒殆盡。
令月雙眼綻放出瘋狂的神採,喜出望外地向我撲來……
52
我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自明燈滿城的大婚之夜起,我嫁給了玄之小侯爺為妻。
三年裏,庭院裏的藍花楹開了三回。
最後這一回,小侯爺一身戎裝,翻身上馬,遠走平叛。
他走後沒多久,我就有了身孕。
朝又暮,寒暑急相催。
半年後,遠方傳來小侯爺大獲全勝的好消息。
陛下大喜,封賞小侯爺為王爵,享千金食祿。
我也翹首以盼他的歸來。
小侯爺歸來的前一晚,一隊來自皇宮的人馬秘密來到侯府。
他們把攔路的所有侍衛家丁殺害,也殺了堅守在我門外的相翼和桃桃,蠻橫地闖入我房中。
為首的令月公主強行灌了我一碗湯藥,使我和腹中的胎兒雙雙斃命。
我化成了魂魄,在侯府久久不去。
不日,小侯爺歸還。
終於再見到他時,一條白綾覆在他眼睛上。他在戰場上受了傷,已然失明了。
自此,和我聲音相像的令月公主,偽裝成我陪伴在他身旁。
我終於明白了令月的計劃。
也明白,小侯爺意外失明,也是她的計劃之一。
53
我焦灼地環繞在小侯爺身旁,想告訴他,他面前的人不是我。
可一個鬼魂又做得了什麼?
令月模仿我的一切,真假難分。
終於,在吩咐手下砍掉庭院裏那棵藍花楹的那天,她的偽裝暴露了。
這棵藍花楹是我的摯愛。
大婚三天後,小侯爺託人從外邦移植而來,和我一起將它種下。
三年的每一個春夏秋冬,我們在樹下度過了無數美好的時光。
而這正是令月最介懷的。
斧頭砍在樹幹上的前一秒,小侯爺身著單衣緩步走了出來。
令月笑臉相迎,「玄之,你怎麼出來了?」
小侯爺面容柔和,抬起手,手指一寸寸地摸過她的額頭和鼻子。
我心口梗塞難捱,我要怎麼才能告訴他,那不是我?
然而接下來發生的事,完全出乎意料。
小侯爺迅速抽出身旁侍衛的佩劍,一劍從令月的顱頂劈了下去。
令月雙目圓睜,一道血痕把她秀美的面龐一分為二。
她以極其慘烈的方式死去了。
原來,小侯爺早知道她不是我。
是啊,日日相對的枕邊人,豈是一道聲音就可以蒙混的。
藍花楹盛放的四月末,鮮血染紅了繒詔侯府湖面的紫色落花。
小侯爺為自己選擇了和我母親一樣的結局。
揮劍自刎,至死相隨。
54
我猛地驚醒,坐起身來,看到現在我已經在家裏了。
心口巨石般的千鈞壓迫緩緩退散,悲落的心情卻尚未平復。
臥室房門推開,桃桃端著一小碗粥走進來。
她驚喜地說:「姐姐,你醒了?」
我急忙問她:「小侯爺呢?」
「侯爺先回去了,他馬上就該去渡劫了,我們要好久都見不到他了。」
「姐姐,你不要怕,令月已經死了,她不會再來找你了……哎?姐姐你去哪兒?」
我下床穿上鞋子,火燒眉毛似的跑了出去。
我下樓叫了一輛車,報出上次小侯爺帶我去的老城區,坐在車裏,眼淚不住地往下掉。
司機嚇壞了,「姑娘,你別哭啊,是不是有急事啊?那我開快點好吧!」
是的,很急的事,晚一秒都不行。
小侯爺說的對,我究竟是不是魚兮,隻差一個我自己的心甘情願。
出租車的新聞電臺上,播放著古墓時隔多日的最新進展。
魚兮夫人墓的發掘,帶動了三十年前那座皇室夫妻陵的熱度,專家團隊重新對它展開研究。
這一來就有了新的發現。
當年的考古技術並不先進,所以沒有發現墓宮裏石碑被澆築了兩層,如今大家看到的銘文是後來才刻上的。
墓碑的真實內容,有待再度考察。
不過已有消息放出,假以時日,新的結果或許可以平反繒詔侯續弦令月公主後,所背負的罵名。
我想起了前世的全部記憶,已經知曉了那石碑下掩蓋的真相。
小侯爺死後,宮裏的人為了成全令月公主,將她一同安葬在了小侯爺的陵寢中,並更改了原本的碑文,粉飾太平,編就一段虛假的千古佳話。
即便令月慘死在了小侯爺的劍下,他們也深知,這並不影響她對小侯爺的偏執。
就如已一千年過去了,轉世成倪容的令月,恨的也隻有我。
55
再次來到虛境所在的老城區,我在羊腸交錯的小巷裏找不到頭緒,心急地直掉眼淚。
忽然間,眼前景象變化,巷子豁然開朗。
寂靜莊嚴的侯府顯現在我面前,風穿竹林,屋簷下風鐸搖動,響聲叮咚。
道德經有雲:玄之又玄,眾妙之門。
正如這前世今生的一切。
我抹幹臉上的淚痕,走向那扇朱紅壯闊的侯府眾妙門。
推開大門的一瞬,藍花楹下,小侯爺一襲月白長衫,身型微頓,意想不到地轉身望來。
還是一千年前的庭院,還是一千年前的人。
我飛跑著躍進門欄,須臾之間,三千青絲如瀑散開,裙裾飛揚,滿頭釵環相撞鳴響,褪去我一身的現代著裝。
魚鱗屋兮龍堂,紫貝闕兮珠宮。
我終是魚兮。
「小侯爺,我來找你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