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去深思,為何前世替嫁之事沒有發生。為何娶妻之路輾轉至此,隻要能找到阿蘊,就已經足夠。
魏洵啞澀道:
「你還不認得我,我是魏洵,來自魏都,與金陵薛氏曾訂下一門姻親。此番前來,正是為了此事。」
他有許多話要說,卻隻能選最平淡的一句。
魏侯魏洵,想娶薛蘊,僅此而已。
我搖搖頭:「我非金陵薛氏人,我來自淼縣,小門小戶。你找錯人啦。你要找的人,是金陵薛蕓。」
我的眼神突然亮了起來,魏侯順著視線望過去。
如謫仙般的白衣青年,舉著兩串糖人過來了,我小跑兩步,牽上謝臨的袖子,背後都是冷汗,我笑著說:「謝臨,我們回家吧。」
魏洵站在原地,渾身冰冷。
他預備將心上女子,捧成世間第一等君侯夫人,願意傾盡一切彌補過失。
但在這一瞬間他才意識到。
他從始至終疏忽的一點——
重來一世,沒有替嫁,沒有脅迫,阿蘊還願意嫁他嗎?
15
見了魏洵之後,我身上都是冷汗。
卻遠比自己想的要鎮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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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去之後,入睡也並不像上次在丹水遇見魏侯之後那麼輾轉害怕,睡得很安穩。
也許是知道,在婺州城內,魏洵帶不走我。
這裏的人都對我很好。而且,謝臨在呢。
我半夜口渴,起來喝水。適逢夜風吹響簷角銅鈴,我推開門。
木制長廊上,月光疏漏而下。
我突然怔住。
謝臨就守在我的屋外。
他屈起一條腿坐著,外袍如雪一般堆簇在身邊,正垂眼給手腕纏上白布。
身側壓有一佩劍,但凡有風吹草動,謝臨都在這裏。
我眼底發熱。
慢慢走過去,在他面前蹲下:「怎麼不回去睡覺?」
謝臨道:「今夜起風了,怕你害怕。」
隻是簡單的幾個字。
謝臨自幼聰慧,卻不知因何生憂懼,隻能守在這裏,才算安心。
他遞過來一份文書,我睜大了眼睛。這是一份從金陵來的文書,意欲為吳越之地選任一位女官,司桑耕教化之職。
並不是品階多高的職位。
但女官之職,實在少見,每逢空缺總是群英爭搶。
凡收到文書之人,即刻動身前往金陵候選。
謝臨道:「文書本該早些到的,刺史將婺州城的候選名額留給你了。他讓我告訴你,阿蘊姑娘,多謝你在婺州水患出的力。」
輕描淡寫,但實屬不易。
女官一職,不僅品階實權在握,且婚嫁之事自主,族老也無法插手。
謝臨一直知道,我害怕金陵薛家,依仗我們本是一家人,再將我替嫁出去。
若非謝臨將我引薦給刺史,若非他在其中周旋,刺史又怎會想到以這種方式來謝我。
我怔怔地看著謝臨。
原來這就是他一開始允諾我的那句,那就不嫁。
即使是王侯求娶,即使族老逼嫁,我都可以拒絕。
我輕聲道:「若是我候選不上女官,那怎麼辦呢?」
謝臨垂眸,聲音平穩:「那還有我。」
他說過的。
他在,一直在。
16
再回金陵。
眾人對我的態度卻截然不同。
即使我歇腳客棧,也收到了層出不窮的宴貼,在往常是沒有的。
我才知道原委。
當日薛家嫁女,魏侯親自千裏迎親,本來也是佳話一則,誰料想,薛家女郎薛蕓被船艦嚇得昏厥,紅蓋頭下露出蒼白的臉,當眾失儀。
魏侯震怒,當場悔婚。
他於丹水之畔道:「如此膽怯懦弱女子,不配做王侯夫人。」
魏侯卻沒走,他又一次登門薛府,卻是為了求娶薛家另一位女郎——薛十七娘,薛蘊。
金陵本家與我家早已不相往來,卻在族譜上落了一筆名字。我在婺城這些時日,薛家一直忙著找我。
人人都以為我回來是為了嫁給魏侯的,羨慕我的好運,又忙著給我遞宴貼,意欲討好於我。
誰都沒想到。
我是回來參與女官競選的。
能拿到文書參與的人並不多,來的都是吳越之地的高門貴女,且都素來有才女之名。
競選當日,薛蕓也在。
但她的面色不大好看,體態更是消瘦。別的貴女路過她,都輕蔑一笑。
薛蕓先被謝臨評判「蠢壞」,又被魏侯當眾因「膽怯」悔婚,她還能來選女官,並非別的緣由。
因她是薛家最受寵的女兒,僅此而已。
她被人絆了一腳,摔在地上,頭上珠釵剛好滾落我腳邊。
是很好看的珠釵。
我撿起來,交還給她。薛蕓抬眼,第一次喊了我的名字,眼中含淚含恨:「薛蘊,我隻是不想嫁給魏侯,我有什麼錯?你來金陵,本就是為了一門好婚事,兩相成全,替嫁有何不可!」
薛蘊和薛蕓,實在是很相像的名字。
直到現在,她仍然覺得,她在幫我。
我靜默了一瞬:
「來金陵前,我問我娘,什麼樣的姻緣,才算天賜良緣呢。她說你見了就知道了。一開始,我也相信你們薛家說的,魏侯少年英主、必為高門良婿,在替嫁的路上對他心生期盼。那時候,我和現在一樣年輕,以為努力就能幸福,魏侯不喜歡我,魏都鄙夷我替嫁之事,大家覺得我身份低配不上魏侯,都不要緊,我會事事做到最好。但你知道我死的時候,才幾歲嗎?才二十六歲。」
這話說得糊裏糊塗的。
薛蕓睜大眼睛,不明所以地看著我,她不會懂我的話。
我已經站起身來,女官選聘已經快開始了。薛蕓如何,前世如何,我不願再牽扯上關系。
我走出幾步,卻聽見身後傳來聲音。
薛蕓說:「抱歉。」
17
女子應試,由德高望重的南陽縣主親自審考。
策論寫好的時候,已過正午,日光疏下,我將筆放置在筆託之上。縣主恰好經過我的案幾,停駐片刻,卻並不是在看我的答卷。
我知道她在看什麼。
凡高門貴女,指尖略有薄繭,是練琴所出;但我手上,厚繭橫生,是從前時常下地耕作所致。我並不引以為恥,任由縣主垂目注視。
一張張策論都被收上去了,周圍的女郎也都一一被叫進去答試。
到最後,偌大的考場,隻剩下我一個坐在案幾前的人。
窗外已近暮色。
我是最後一個答試的人。
南陽縣主的封號並非因父蔭祖庇才得來的,而是真正有實績的女子。她親手遞給我一疊朱綠官服,上有女官腰牌。
我茫然地抬頭,我甚至還未來得及說話。
她微笑說:「你知道我為什麼選你嗎?」
縣主道:「來金陵的路上,我聽聞婺州水患,本想去幫忙。到了那,發現一切井井有條。我路過賑災粥棚,看見你靠著梁柱累得睡著了,周圍人都喊你阿蘊姑娘。我當時就在想,不知你本名為何。直到今日,有份策論精彩絕倫,所言之物不輸世間任何男子,卷上有名,薛蘊。這是一個很好的名字。」
腰牌就放置在我有厚繭的手心中。
縣主眼中,唯見對後輩的勉勵和期冀。
她說:「氣韻不凡,溫蘊良善,我很久沒見過你這樣的人了。阿蘊,希望你能將女官的位置做好。」
18
我提著裙擺快速往外小跑去。
想要早一些和謝臨分享這個好消息。他應當就在外頭等我。
我遠遠就瞧見一道挺拔身影。
氣喘籲籲地向他跑去,眼裏都是笑意:「謝臨,我要當官啦。」
然而還剩十餘步的時候,我卻驀然停住,笑意散去。
那人轉過身來。
不是謝臨。
龍章鳳姿,唯魏侯而已。
隻是從右手袖中露出被血染得殷紅的白色繃帶,一直纏到手腕,露了一些端倪。他受了傷,面上卻絲毫看不出。隻有唇色發白。
魏洵向來是這種對別人狠,對自己更狠的人。
魏侯逗留南方之事,不少人知道。
想要殺他的人很多。
他這段時日,並不好過。
魏洵似乎並未聽見我說的名字,如貪戀般流連過我的笑顏。
他說:「魏都也有女官。阿蘊為何不來魏地。」
金陵無人不知。
魏侯登門,用三城府庫來做聘禮,求薛家十七娘的婚約,然而不料遭拒。
我站在原地,隻問了魏洵一句話:「謝臨呢?」
魏洵唇角銜著冷意:「謝家小兒,自有他的去處。」
他的侍從道:「阿蘊姑娘別被姓謝的一張好臉給迷惑了,此人手段狠毒,秘密將君侯的行蹤送給北方諸勢力,引來大批暗殺人員。君侯如今在金陵的每一刻,都是將命懸在刀尖上的。」
於魏洵心中。
謝臨有諸多罪過。
一於前世,膽敢覬覦阿蘊,好在後來客死西域。
二於今世,阻礙他與阿蘊天定良緣。
非誅不可。
「不是謝臨送出的消息。」我輕聲開口,風聲於此刻停息,「鄴城曹公、崇州徐公、松陽吳大人,都是我遣人送去的消息。是我送給你的仇敵,讓他們刺殺你。君侯,你該恨的人,是我。」
魏洵驟然轉頭,一瞬不移地看著我。
自從重生以來,我怕魏侯認出我,盡力摒棄之前做君侯夫人的所有習慣。
可我方才一句君侯,他聽了何止千萬遍。
直到這一瞬,魏侯才明白。
站在他面前的是,陪他經歷過十年的薛蘊,是因他而死的薛蘊。
從頭到腳,如被風雪積壓上一身冰寒,絲毫動彈不得。他以為上天給他機會重來,是救贖,是恩賜,沒能料想。
原來是贖罪。
他永遠都得不到她的諒解。
19
客棧明朗,即使是夜裏,也清寒光亮。
謝臨還未回來。
我在幾上煮茶,煮的還是一味安神茶。謝臨一直有讓親信跟隨我身邊,親信和我說,公子多智近妖,事發突然,來不及當面交待,他隻說,讓你等他。
那我就等他。
但我先等到了魏侯。
我並未讓人攔住他。
事到如今,一代王侯,卻隻敢站在珠簾外,再不敢進一步。其實這樣是最好的。
因我也不想看見他。
隻是有些事情,總要有個了斷。
風穿入堂,魏侯從初初開始陳情。
「當初薛氏拿你替婚,我十分憤怒,覺得受到輕視,因此冷落你數年。後來知道你好時,你已經不會像剛開始那樣對我笑了。我魏洵為做王侯,被傳弒父弒兄,自覺受上蒼鄙棄。卻何其有幸,最初能有你為妻。隻是我年少輕狂,未曾珍惜。」
「你在鄴城被敵軍俘虜,是我一生最後悔的事情。我徵戰多年從無敗績,狂妄自大,我以為能夠趕回來,能夠來接你,誰曾料想,在趕回鄴城的路上,遇見山崩擋路,終究晚了一日。我沒能來得及救下你。」
「王氏匹夫,拿你性命,讓我用三城來換你。阿蘊,我不能換。他每得一城就要屠城,整整三城的百姓,我受命於天,為此王侯,我不能換。我沒有辦法,薛蘊。」
字字咳血。
他別過頭,竟是渾身顫抖、淚流滿面。
他自詡亂世雄主,史書上應有他姓名。
然而,自她死後,魏洵回首江山,他無愧天下,唯負薛十七娘。
我輕聲道:
「君侯,你知道我是怎麼死的嗎?」
我未等他回答,隻是平靜闡述,唯有尾音泄出一絲顫抖:「王氏匹夫,恨你至極,連同我這個妻子,也恨極了,命人將我活埋。你當初讓人送來的砒霜我還不肯用,總覺得不到最後一刻總會有希望,隻是藏了些在指甲裏。直到我被封棺埋土,呼吸不能,痛苦得無以復加,才吃了你送來的毒藥。
原來與被活埋比起來,砒霜竟是良解。」
何等絕望。
我隻是一個想要好好活下去的女子,直到最後一瞬,卻親自了結自己性命。
我啞澀道:「若非替嫁,我原本便如現在一般,是個最平凡快樂不過的小女郎。不必經歷諸多苦難。君侯,不止你不想娶我。嫁你,也並非我想要走的路。」
珠簾被風吹開,隻能看見魏侯唇角溢出的暗紅血漬。
痛徹心扉。
他說:「是我對不住你。」
無力補償,無力回首。
沒有他。
薛蘊本該有很好很好的一生。是他辜負。
魏洵,你罪無可恕。
20
夜早已深沉,安神茶煮到第三盞的時候,天邊燎起了火色,照亮夜幕。
我登上高樓。
此處地勢高,可見城東水域,連綿不絕的船艦相繼燃燒,那是魏侯帶來的船。
魏洵仇家多, 待在金陵出事, 是遲早的事。我並不意外。他之生死禍福, 於我實在不相幹。
但謝臨還沒回來。
卻有一聲「阿蘊」傳來,我憑欄往下看,彎眼笑起來。謝臨就站在樓下,仰頭往上看, 清雅如松。
夜裏很安靜。
唯有清風幾許。
謝臨拾階而上, 往我的位置而來。轉角的宮燈明亮,他的神情柔和。
我才看清, 謝臨並不如平日整潔, 一身的狼狽,白衣汩汩滲血, 連發絲都有被火炙烤的痕跡。
他在我面前蹲下,小心從懷中抱出一隻小貓:「路上看見的。不知道你喜不喜歡。恭喜我們阿蘊,當女官了。」
小貓如雪一團,憨態可喜。
我俯身揭開他的衣袖, 刀傷深可見骨。
「魏侯派人截殺我, 我燒了他的船。事發突然, 沒來得及親自和你說。不必擔心, 不過皮外傷。」謝臨垂眸看我, 低聲解釋,一句話蓋過無數驚險波濤去,「魏侯五年內來不了南方了。」
沒有魏侯逼迫,沒有薛家桎梏。
這是屬於我自己的一生。
會是很好很好的一生,好得讓人有想要流淚的欲望。
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呢。
我輕輕地說:「金陵有傳聞, 不知公子聽見了嗎?說我拒嫁魏侯,是愛慕你的緣故。」
謝臨怔住, 垂在身側的手驀然收緊。
薛謝之間,沾親帶故,我初初時,為了和謝臨攀上關系,才叫一句表哥,其實根本經不起推敲。我和謝臨同行這樣久, 非議的人不是沒有。
隻是沒人敢傳到他耳中。
他許久才道:「坊間傳聞, 不能過耳, 我會親自前去處理, 免傷你閨譽。」
我看著他的眼睛,輕聲道:「倘若, 不是傳聞呢?」
倘若,謝臨,我真的心悅你呢?
風與月與雲, 都在頃刻之間止住。
謝臨突然伸手,我栽入他的懷中。
瞬間被滾燙清冽的氣息包圍。
不顧刀傷苦楚, 摒棄過往絕望。
我好像等了有兩輩子那麼長的時間, 才聽見他說,低啞而歡喜:
「謝臨三生有幸。」
三生有幸,得償所願。
一生錯過,一生重逢, 還有一生可以期盼。
風將前程往事都吹散,隻剩下月明路清。
我的人生,還有無數個可以期冀的明日。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