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說著話,女禦端著茶點近前,其中正有一碗清澄的豆汁,慕容垂伸手一指:「煮豆持作羹,漉菽以為汁,司徒可知下一句?」
即便我認不得多少字,也知下一句: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王玙笑一聲,神色卻不辨喜怒:「何必打機鋒?」
在大鄴,向來是王與馬共天下,王家人參政議事,在朝廷內有著舉足輕重的分量,我生怕慕容垂又冒犯他,連忙躬身行禮:「大司徒,小女子有話說。」
王玙聽了,瞥我一眼,隱含輕視。
我不以為杵,輕聲道:「孝悌禮義,本應如此,然而郎主府上親緣淡薄,兄弟間互相仇視,早已互為仇讎。」
王玙淡淡道:「照你這麼說,他做的很對?」
聞言,我連忙搖頭:「絕非如此。」
「為父不父,為兄不兄,無怪乎我家郎主心下不順,隻是他再不順,也不該使司徒在朝中難做。」
聽我說話,慕容垂一言不發。
「司徒既私下貶斥,必然已是留了情面,也因此郎主雖娶我,卻並未掛紅納採,正是為了不留話柄。」
王玙聽到這裏,才輕嘆口氣。
「也罷,你這女子說的還算中聽。」
又轉頭向著慕容垂:「若不是你今日來了,那些摺子我就遞去聖人面前了,省得廢我許多功夫。」
誰知慕容垂聽了,反而打蛇上棍:「那我請制的八千鐵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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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玙聽了,氣不打一處來:「你要的蹄鐵我制了,鐵盾也制了,若非我給你請的宅子,你娶妻還得賃屋住呢!」
慕容垂聞言一笑,流露幾分邪氣:「我寒門出身,怎比你家大業大?」
「你自己去兵部斡旋!」
他們討價還價,我聽得一頭亂麻,剛拿了一碗豆汁在手裏喝,便見兩名女禦上前行禮。
「郎主,光祿大夫瞿晃求見。」
(三十八)
我聞言,緊張得立即站起身來。
見席上兩人目露疑惑,又連忙解釋:「我一閨閣婦人,不好見外男。」
王玙聞言,輕輕點頭,兩旁女禦便立即搬來一花鳥屏風,讓我回避其後,不過片刻,便有兩道腳步漸漸走近。
緊接著,屏風外響起瞿晃那清晰冷靜的聲線:「某不知龍驤將軍也在,唐突了。」
慕容垂理都不理。
氣氛陷入了一陣尷尬,王玙適時笑道:「哦,縣主也來了。」
「問王司徒安。」
聽到隨後那一道陌生的,輕柔的女聲,我頓感脖子上辣痛起來。
頓了一會,瞿晃冷冷道:「正好今日將軍也在,當著司徒的面,不如知會瞿某一聲,何以一連斬我三名監工?」
「呵,屍位素餐,殺都臟了我的刀!」
「將軍慎言!」
慕容垂冷笑一聲,隱隱威懾:「瞿大夫,出生入死是我,坐而論道是你,合適否?」
「將軍,莫非我大鄴缺你一人?」
「呵呵,是不缺我。不如下個月就由瞿大夫北上吧,有這副口舌,定能擋胡羯十萬大軍!」
「你!」
見他們爭吵起來,王玙及時從中調停:「胡羯連下北部十城,慕容將軍心急也是常事,再說聖人要你督造,你便居首責,怎可坐視不管?」
瞿晃急道:「可那都是廢貴妃安插的人手,我亦隻能徐徐圖之!」
他話音未落,慕容垂冷不丁道:「瞿大夫莫忘了,當初你能到內閣掌事,也是貴妃引薦的你呢。」
「呵。」
一聲輕笑,已然表明了王玙的態度。
「司徒怎可懷疑我立場?」
我能想像,此刻另外兩人的表情,定是冰冷而漠然。
其後氛圍凝滯,隻聽錚然清音,屏風外倏忽一聲慘叫。
我一驚,面前的花鳥屏風忽然翻倒,隻見瞿晃手執寶劍,緊緊挾制著面前嬌小的女子,一道雪亮刀光橫頸而過,頓時血噴如瀑!
隻在瞬間,女禦們的驚叫響徹了庭院。
再看他手中的縣主喉管被割,卻還強留著一口氣:「瞿郎,你,你怎可如此.......對我.........」
話音未落,瞿晃已松了手。
那嬌小的身子立僕於地,正倒在我腳下,四肢尤在抽搐。
我愣在原地,再看那執劍的人隻是眉眼微沉,清俊的面上掠過一抹恍惚。
「江愁予,你怎會在此?」
(三十九)
見他走近一步,我連連後退。
「瞿大夫慎言,你該喚我慕容夫人。」
「.........」
見瞿晃陰翳的目光在我面上遊移不定,慕容垂冷冷瞥來:「原來是你啊。」
轉臉又朝我點頭:「幸而你改嫁了我,瞧這縣主,今日之下場竟不如狗彘..........」
這話說得沒頭沒腦,也唯有我聽得懂。
他話音未落,便被瞿晃打斷:「貴妃被廢,如今她已不是縣主了。」
「當初,她以瞿家人性命脅迫我屈服,又多次追殺我元妻,害我們夫婦離心,我恨不能食其肉,寢其皮!」
再看另一邊,王玙竟撫掌微笑,顯然極為滿意。
「善,瞿郎之心吾明矣。」
對方這一刀,徹底劃清了與過去的界限。
此刻,我對著地上那死不瞑目的女子,竟生出一份兔死狐悲之感。
正出著神,便見瞿晃轉向我,口吻低沉:「愁予,如今害你的人已不在,你還不願回到我身邊麼?」
這一問,頓時使席上另外兩人變了臉色。
「嗯?這是何意?」
這是王玙。
「瞿大夫慎言!」
這是慕容垂。
見王前者神色疑惑,對方一指我,口氣斬釘截鐵: 「王司徒,這便是我元妻。」
「當初她衣不解帶,親自侍奉我病母三年,從無怨言,不論德容言工,皆在這個狠毒的女子之上,若不是被逼得無路可走,我怎會與她合離?」
我默默聽他陳情,心下忽生荒誕之感。
慕容垂見我緘默,眉頭輕挑,口吻倨傲:「某不算公卿貴族,也無億萬家財傍身,但即便面前斧鉞湯鑊,娶下的妻子又豈能相讓?」
瞿晃張了張嘴,正要爭辯,卻被王玙一句話壓了下去。
「你三人私事,不必在我處分說。」
又朝對方不耐煩道:「你還有何事?」
瞿晃動了動唇,終是隱忍一頭。
「無了。」
之後,王玙又轉向慕容垂:「你呢?你還有何事?」
「我,我多了。」
慕容垂面無表情:「軍械,兵馬,糧草,我此次往鄴北,路途漫漫,一路輜重都需你解決。」
誰知,王玙聞言立即甩袖:「去去去!」
「輿馬軍械我為你解決,其他的,你找別人打秋風去!」
「如此足矣。」
慕容垂點點頭,看一眼瞿晃,再看一眼我,忽然躬身行禮:「垂無以為報,唯酬一刀。」
我還沒反應過來,便見他抽出腰間寶刀,耳畔頓時響起呼嘯的龍吟之聲。
但見院中綠蔭如蓋,天空一碧如洗,碧眼青年持刀如遊龍,雪色刀光在樹影之間飛爍,叫人一時竟分不清刀更勁,還是舞更美。
一舞既罷,慕容垂持刀立於院中,不喘不汗,行息如常。
王玙輕拍手掌,顯然心情愉悅。
再看庭中另一人,卻面如土色,牙關顫抖,不過須臾,頭頂的玉冠忽然碎裂掉落,迸濺了一地齏粉!
(四十)
此際,星夜裏起了一縷微風,將暑氣捲入庭院之間,盈盈滴翠的柳樹底下,慕容垂遠遠看我,眉間墜著一絲溫柔。
我明白,這是要離開,也是要我做一個抉擇的意思。
「等我一下。」
離去前,我解下肩上的披風,蓋住了那女子淒慘的死相。
事實上,文昭縣主身量嬌小,面容清秀,單看外表,不過是平日裏街頭巷尾,隨處可見的那種小娘子罷了。
這之後,我過去牽起了他的手:「咱們走罷。」
馬車上,我們相對而坐,慕容垂不知從何處取來一張絲帕,輕拭著寶刀刀柄,神態甚為輕松。
我一陣後怕:「剛才在王司徒處,我以為你要殺他。」
對方聞言輕哂:「我若當面殺你舊人,與瞿晃那貨色又有何分別?」
頓了頓,話風又一轉:「不過,你若和他走了,今日的瞿大夫便是一具死屍了。」
我瞧他輕描淡寫,隻能訕訕一笑。
慕容垂擱置寶刀,一揚袖將我攬在臂裏:「你要與我一同回陳郡麼?」
「為何要回?」
「入秋之後,我需北上。你不願在洛京招人眼球,那我們便回陳郡,披紅掛彩,三書六禮,總歸要有個章程。」
我嫁過瞿晃,雖明媒正娶卻遭下堂,因此對這種過場儀式並無期盼。
但瞧他滿眼熱烈,也莫名心中歡喜。
(四十一)
初秋,洛京下了三日的雨。
雨水豐沛的時節,我們回到了陳郡,兩月不見,我阿耶形貌神色都精神許多,甚至嚷嚷著在陳郡也開個菽餅鋪子。
我掏出嫁妝裏最後一點體己,給他賃了個小店面,又找了兩個長工幫襯,總算將菽餅鋪子勉勉強強開起來了。
或許知道這是龍驤將軍家裏的鋪子,店裏的買賣很不錯,也是通過這個店子,我結識了陳郡不少世家夫人。
閑暇時,她們總會問我一些匪夷所思的問題。
「江娘子,龍驤將軍是不是生得碧眼虯須,膀大腰圓?」
「..........他不蓄須,也不胖壯。」
每當我這麼回答,她們就會睜圓了眼睛,嘴巴裏不斷發出吸氣聲:「怎麼會?」
也有人旁敲側擊,想要往我身邊塞小女郎,多是些家中的旁支、庶女,說將軍身邊孤獨,要送些人來為我分憂。
對此,慕容垂總是斷然拒絕,若直接送人過來,甚至會被他上門駁訴,反而鬧得大家都沒臉。
久而久之,也就無人再提此事。
這一日,我路過那廢棄的園子,忽然便想起了那面壁梳頭的女子。
去問慕容垂,他忽然沉下臉,反而叫我更好奇:「夫主,她是你房中的人,總丟在那廢園裏也不合適。」
孰料他聞言大笑:「我房中的人?那可不是人人都能做的!」
「可,可都說那是你的妾侍........」
「是麼?」
說著,慕容垂碧眼中促狹閃爍:「既然如此,愁予身為主母,妾侍的去留,你自可定奪。」
「啊,我?」
不等我反應過來,他便喚人開鎖,親自將那園子裏的女人帶到面前來。
隻見那女子蓬頭垢面,眼神渙散,張著嘴卻發不出聲音,慕容垂使人松開她,她便猛撲到他腳下不停磕頭,直磕得滿地都是斑斑血跡。
我心生不忍,便想讓女禦將人扶起來。
不意她忽然仰頭嘶叫,嘴巴張開,裏面卻是一團焦黑的舌頭!
我嚇得大叫一聲,差點離席而走!
慕容垂緊盯著我,神情淡然:「你不會認為,是我將她害成這樣的吧?」
「..........我,我不知。」
「是麼?」
「..........」
見我渾身顫抖著不說話,慕容垂將腰間寶刀解下,輕輕遞到我手裏:「刀給你,你可隨時殺我,我絕不還手。」
我自然不會去接那把刀。
慕容垂等了一會,自言自語道:「你這般怕我,又怎會真心愛我?」
說罷,便一揚袖子,起身離開。
他走了,一旁的殺墨這才上前:「夫人,您實在傷了郎主的心了,這女子的確是老郎主送來伺候的,可她卻聽了旁人的挑唆,向郎主的飯食中下啞藥.........」
「啞藥?」
「是啊,後來東窗事發,她自己將剩下的毒藥吞下,這才被郎主軟禁在此。」
我這才明白,他之前的聲音為何會粗啞難聽,心中頓時懊悔難當。
(四十二)
可惜,慕容垂並未給我陳情的機會。